室外的阳光热热辣辣地炙烤着一切,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就连道旁几株高大的树木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子,只有树上的知了正在声嘶力竭地叫着。
滚滚的热浪蔓延进了室内,我安静地紧附在墙檐之上,似乎要嵌进去似的,肚皮随着鼻端悠长呼吸而不引人注目地缓慢起伏着,刚刚长出不久的尾巴还有些不太适应,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动警惕留意着四周,尽管我认为这个地方是暂时安全的。
这个位置是我无意中发现的,因为这里足够安静,也能让我感受到些许的安全和宽阔。安全是我的第一考虑要素,粗糙的毛坯墙檐不但能让我不容易被发现,也能有助于我更加快速地逃跑移动,而宽阔则能让我更有机会扑捉到我所需要的猎物。
在我警惕地观察着周围时,我发现了室外干活的那个男人。
他瘦弱的身上套着件略显破旧的衣服,头上戴着顶坑坑坑洼洼的安全帽,正卖力地搅拌着地上的一摊水泥石砂,脸上的汗水滴落下来,融入进那粘稠的料石中,被反复地搅拌着。
装车、推运、卸车,他一遍一遍机械地重复着,丝毫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我兴味索然地看向了别处,因为我和这个男人如同两条并无相交的直线,也不可能相交,我只是一只壁虎,一只独来独往,在阴暗中往来穿行的壁虎。
我出生在一个阴雨交加的傍晚。当我刚破壳而出时,迎接我的是母亲疲惫的眼神,她匆匆看了我一眼后,就对着一旁的食物大口朵颐起来,只留下我惶恐地面对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不知从哪钻来的冷风吹在我柔嫩的皮肤上,我无端地感到一阵紧张和恐惧。
一个身影匆匆出现在我眼前。是从外面回来的父亲,他将食物放在我面前,又轻轻地碰了下我的额头。当父亲的目光和我相交时,我突然间不那么地惶恐和无助了,我向父亲靠了上去,父亲看向边上的食物,又冲我点了点头,我从他眼里读到了鼓励和肯定。
这是我出生以来的第一次进食,也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起我的食物。那是一只弱小的蚊子,或许和我一样,也是刚出生不久吧,身上的几只触角还在微微地颤动着,硕大的复眼看起来显得异常空洞,又透出丝丝的恐惧。我小心地伸出舌头碰了碰,它的两对翅膀无力的挥动了一下,身体上细细的茸毛清晰可见。食物的诱惑力和体内的饥饿感刺激着我的胃腔,一股原始的冲动涌上我的身体,我毫不犹豫地用舌头卷起食物吞了下去。
出生后的第一顿盛宴让我无暇仔细去品尝它的味道,但那种天然的蛋白特性却让我身体一时间充满了力量,我兴奋地甩动着尾巴,在墙檐上爬上爬下,又对着父亲蹭来蹭去,向他宣告着我已经成为一只真正的壁虎了。
随后的日子里,母亲总是唠叨着告诫我外面充满了危险,并严禁我离开她的视线一步,我只能时刻尾随在她的身后,按着母亲的指点好奇地探索着这个未知的世界。只有在母亲觅食的时候,我才会胆怯地将自己的探索范围扩大那么一点点,随即又迅速的缩回原来的领域中。
父亲每次回来,总会给我带来各种各样的食物,并在我进食时不厌其烦的告诉着我,这只是苍蝇,那只蚊子,另外的又是蚂蚁、蝴蝶等等,还让我仔细分辨它们的形状和种类,又向我教导着各种食物的特性。有时,又带着我在住所之外不远之处转悠着,教授着我如何在不同的地形间爬行穿越。当我看到父亲爬上高高的墙桅之上,落日的余晖映射在他身上时,他遍体鳞甲熠熠生辉,在落日的衬托下散放着异样光芒,伟岸的身躯仿佛龙子螭吻一般。一时间,那种难以言表的崇拜和向往在我心底猛然间涌起,我急切地盼望着自己尽快地成长并强壮起来,像父亲一样去眼前的世界中肆意遨游。
捕食的间隙,我曾不解地问过父亲,我们捕食的都是人类所厌恶的生物,大部分人类对我们也很是喜欢,认为我们会带来好运,但为什么却总有人嫌弃或捕捉我们?父亲石雕般地盯着不远处的一只蜘蛛,淡淡地对我说道,做好自己的事就好,最重要的是好好活着。
快乐的日子在我的无忧无虑中慢慢走过,直到母亲一连几天都不见身影。我急切又焦虑地望着父亲,他长时间地沉默着,默默地望着远处,许久之后才告诉我,母亲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在这之后,父亲对我的教导更加频繁和严厉了。我的爬行速度不够敏捷、捕猎动作不够迅速、躲闪反应不够及时等等,都会招来父亲粗暴的撕咬和摔打。
那天,父亲告诉我,是时候让我独自生活去了。说是我们壁虎生来就是独来独往,独居是我们的习性,还说以后他不会再照顾我了,让我要习惯一个人独自的生活。临走时,他不放心似的又叮嘱了我一句,记住,紧急关头,身后的尾巴可以救你一命。
走进陌生的地域,那股孤独和惶恐再次笼罩全身,我紧张地观察着四周,努力回想运用着父亲教给我的生存技能。逐渐地,我的动作越来越娴熟老练,基因深处对于自由的渴望替代了心中的恐惧。城市的屋顶上、花园的树枝间、河流的石头上,都有留下我的足迹,直到夜幕降临,我才会如同一道黑影,逐渐融入暗夜之中,栖息在墙檐之上。寂静的空间里弥漫着微弱的月光,给了我足够的隐蔽,也让我可以积蓄力量,开始再一次的探索冒险之旅。
在我一次次的冒险中,我总是感觉到身后有一只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我。尽管我已经足够警觉,但却始终发现不了他的存在。
冒险的过程,也是我捕猎的过程,而众多的猎物中,我最喜欢的是飞虫类。或许是与生俱来的天性所致,我习惯于匍匐在墙檐之上,高高在上地睥睨一切,然后从容淡定地决定着它们的命运。
室外的阳光被交错的墙檐棱角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透过似有似无的灰尘,无力地照耀着室内,描绘出一幅写意十足的简笔画,十余只蚊虫就在幅画卷中惬意地舞动着、追逐着,丝毫忽视了附近我这个隐蔽猎手的存在。
这是它们的最后一次狂欢,或许称之是末日的舞会吧。我在安静地欣赏着它们迷人舞姿的同时,也在饶有兴趣地欣赏着我的猎物,这也是一个合格猎手所难得的闲暇与兴趣。
迷乱的蚊虫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它们惊惶失措地四散逃亡,有几只在慌不择路中还昏头昏脑地碰撞在一起,在我眼中越发显得可笑可怜。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捕猎,我快速地移动着位置,凭借着天生的直觉敏捷地消灭了最外围的数只猎物,然后又赶回战场堵住了剩余的战利品。它们在求生的绝望中丑态百出,丝毫没有了刚才的迷人和优雅,再多的挣扎在我的闯入下都显得那么徒劳,我冷静地按照事先设定的程序逐个着消灭,直至被冲击四散的灰尘重新融入这幅画卷之中。
当我又一次回到领地的时候,忽然无端由地感到一阵阴冷,这股阴冷与我平日里贪恋的不同,似乎夹杂着丝丝腥味,伴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向我缓慢袭来。我警惕地紧贴地面,快速地移动到黑暗之中,紧张地观察着曾经无缘熟悉的一切,用尾巴着探究着那股压迫感的方位。
尽管我已经压低了呼吸,可那种压迫的气场还是逐渐加重。慢慢地,一团黑影显露出来,最先出现的是一条前端分叉的红色物体不断闪动着,两只犀利的眼睛在黑暗的笼罩下显得异常残忍冷酷,伴着后面蠕动的身形,傲慢地向我宣示着它的强大与震慑。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无穷的恐惧,这股源于体内传承至今对天敌克星的恐惧迅速浸透全身,如同被抽去气力一般忘记了逃跑。只见它轻蔑地扫了我一眼,将三角形的头颅往前探了探又徐徐地隐匿进黑暗之中,随即一条细长的黑影向我狠狠地甩过来,将我猛烈抽打在半空,又狠狠地摔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四周被特有的腥味堵塞的严严实实,我刚刚恢复了一丝神志,抬起脚准备逃窜时,细长的黑影又向我袭来,死死地压住了我。一连串的玩弄之后,这个阴沉老练的猎手终于失去了耐心,缓慢张开不断滴落着黏涎的大口,数十颗细长的獠牙闪烁着冷酷的光泽,鲜红的分叉形舌头急促地抽动着,像是在要迫切地品尝猎物的味道。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神的到来。忽然,一阵沉闷地撞击声响起,瞬间那股压迫减轻了不少。我疑惑地张开眼睛,只见一个细小的黑影迅捷地在我眼前闪过,像一发炮弹般地撞击到那三角形头颅后又弹了出去,紧贴在墙檐之上,那修长的尾巴急促地朝我摆动着。
是父亲,是父亲在生死关头闯进来挡住了直奔我来的致命一击。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数次困扰自己疑惑不解的那双身后的眼睛,竟然是来自于一直未曾离开的父亲。
只见他螭吻般的身躯上披着几道或深或浅的疤痕,如同披甲的将军般凝视着阵前的敌人。他向我摆动了下尾巴,又快速地向对方斜插过去,他是想着尽可能地吸引着对手的注意力,好给我留出足够的逃跑时间。就在父亲一闪而过的时候,那颗三角形头颅电光火石般迎击向父亲,父亲躲闪不及,身后的尾巴猛然间脱落,在地上不停地跳跃着。
三角头颅被地上的断尾惊了一下,诧异地望着它不断地跳动着,一时间忘记了父亲和我的存在。父亲朝我看了看,示意我立即逃避眼前的危险,就在他蓄力向另一个方向逃跑时,狡猾的对方预判了父亲的动作,在不远处的必经之路上迅速地向父亲捕去。
三角形头颅得意地向我笑着,那种渗人的笑容看起来如此阴森恐怖。我惊愕地望着,望着父亲被对方锋利的牙齿洞穿了身体,半截身躯还挂在那滴着黏涎的大口之外下意识地挣扎着,尽管他的挣扎在绝对力量下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只有他的眼睛,还似当初般地坚定与执着。
我浑身不停地颤栗着,僵硬的肌肉使我失去了逃跑的动力。就在我惊恐无助时,地上还在跳动的尾巴击中了我,那是父亲在用生命向我做着最后的提醒和告诫,我望了望父亲最后一眼,在他眼中,我看见了我的影子。
炙热的阳光终于暗淡了下来,我静静地潜伏在墙檐之上的黑暗之中,默默地注视着室外的男人。他的身影被落日拉的越来越长,越来越细,慢慢地延伸到了我的脚下,并与我的尾巴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