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面自朝鲜半岛传入,在广袤的黑土地上已得到热情的东北人民的改良,扎根发芽,开枝散叶,已融入当地文化生活,被称为“东北冷面”。我的家乡在唐山,朝鲜面在唐山落地生根是在我在唐山上大学的年代。当时是清一色的地摊小吃,也不能说是纯粹“冷面”,很多时候算是一种热食。它们都有一个简单的招牌,一句简单的吆喝,都唤作“朝鲜面”。
过了大半生,想想往事,太多都与朝鲜面有关系,我与朝鲜面有着扯不断的联系,用不着日记记载经历,端起一碗朝鲜面,往事便呼噜呼噜窜出。 一
上世纪90年代初,正是中美差距最大,改革进入攻坚阶段。南方私营经济开始欣欣向荣,东北老牌的工业基地受到严重冲击,工人开始大量下岗。很多下岗的东北人开始进入关内谋生。唐山是进入关内的第一站,朝鲜面似乎一夜之间就遍布了唐山的大街小巷。
那时候,他们几乎都没有门市,沿街摆摊,竖起几根竹竿,用彩条塑料苫布围一个场地,支一口大锅,一张条案,再放上几张破旧的油渍麻花的桌椅当做餐桌。门口挑起一个纸壳板,写书“朝鲜面”,就是一家最简单的露天餐厅。他们一般由四五个人组成,应该是以家族为单位,各有分工,以此谋生。
我的学校离唐山西站很近,处在市郊。前些年我路过此处,已是高楼林立,灯红酒绿,用高德地图查找学校,已无踪迹,问同学方知,已经多年前和其他学校合并,原址早就改造了。从当年的财贸干校出门向东第一个红绿灯路口就有一家朝鲜面馆,那时候我们放学后经常来这里换换口味,打打牙祭。我们都说是朝鲜面把我们拴住了,的确,那时就是最好的美食了。
最初走进这家面馆是怀着猎奇的心态的。不同于全国其他的产麦区,我感觉家乡对于面条的做法单调乏味。西北有拉面,刀削面,扯面,炒面,西南有担担面,重庆小面,中原地区有烩面,饸烙面,而我的家乡对于面条的做法似乎永远是热汤面和凉面两种吃法,最多的变化是手切面和挂面,再就是所配蔬菜、汤卤的不同。这朝鲜面的做法新奇,一下子打开了我对面食好奇心。
主厨的是一位40多岁的阿姨,操一口浓重的东北口音。她总是面带微笑,和蔼可亲,在逼仄的空间里游刃有余地穿梭腾挪,忙里忙外。问完需要几碗以后,她用手从塑料桶里捞出泡好的朝鲜面,揪成几截,扔进灶台上滚开的的大锅里。灶下是通红的蜂窝煤炉,正是饭口时候,风门大开,炉火正旺。阿姨用两根长长的筷子在锅里简单搅动几下,马上捞出放进一个盛满凉水的大个铝锅里,嘴里问着我们,吃凉的,还是热的?我们当时都不懂,但年轻人对待新鲜事物总是更喜欢探索,就随口附和,几碗凉,几碗热。阿姨手上毫不停留,把过了凉水的面条迅速挑进碗里,碗里是提前放进去的切好的香菜沫、葱花、紫菜、虾皮、醋、盐、味精等。吃的热面就是浇上一瓢煮面的开水,即所谓的原汤化原食;凉面就是浇水凉水,再滴上几滴香油,只消片刻工夫,几碗颜色亮丽的朝鲜面就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了。我们用筷子搅起面团,清香扑鼻,细品慢嚼,爽滑清香,胜过学校大锅煮过的糟面无数倍。他家的朝鲜面还配着馅饼卖,馅饼特别大,色泽金黄,馅料丰富,饭量大的同学再加上一两块滋滋冒油地馅饼也就饱了。记得当年一碗朝鲜面是一块五,馅饼五毛,和在学校食堂消费也差不多,所以以后就经常光顾这家面摊。
面摊的一角堆放着几张折叠椅,卷好的行李上覆盖着塑料布。晚上我偶尔路过,面摊已打烊,但里面总是透出微弱的灯光,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知道他们是舍不得租房,晚上就在这简陋的环境里栖身了。面摊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台录音机,磁带里放的旋律最多的是刘欢的《从头再来》,“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老板娘为人和善,见我们都是穷学生,比她在家乡上学的孩子也大不了几岁,不忙的时候,就喜欢跟我们多聊几句。说她一家原来是东北某大型企业的工人,企业效益不好开不出工资来,就办理了停薪留职,来关内闯荡找活路。20多年过惯了两点一线的生活,现在发生了突然变故,抛家舍业,出门在外,很不容易。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过多抱怨。她端起桌上印着“先进生产者”的搪瓷缸子喝一口茶水,接着又说,下岗这事这也不能全怪国家,人人都有一双手,总不能等着国家再给安排工作,躺在家里等着掉馅饼吧。
我们那时候正意气风发,总觉得毕业后就有锦绣前程,什么下岗,自谋生路和我们这些所谓的天之骄子根本不搭界,也就当故事听听,其中她的坎坷心酸当时的我们未必能理解多少。哪知道,后来阿姨经历的这些被我们这一代很多人都赶上了,老板娘不等不靠的豁达思想和刘欢那首深沉、激昂的《从头再来》在某个关键时期,对我有很强的触动,这是后话。
当时我也问过她这朝鲜面到底是什么面做的,老板娘说是白面。说实话,我和很多同学不相信。白面谁没见过,无论怎么做也应该是白色基调的吧,这朝鲜面怎么是淡黄色的,有着黄玉米一样的颜色?再说,白面泡在桶里不就糟了吗?何况白面吃起来也没有这样劲道啊!我们怀疑这属于商业机密,便不好意思再追问。
同时期还有西北方向传过来的凉皮,我们之前也没见过,虽然老板也说是白面做的。可我们也以为不可能,大概率是和凉粉有什么渊源,要不怎么同样也是晶莹透亮,同样都有一个“凉”字?而面筋无论从形态、颜色、口感更接近冻豆腐,猜测应该也是豆制品。这也是商业机密吧。
现在想想都好笑,那年月很多时候,我们不管是吃朝鲜面还是吃凉皮,竟然用来配馒头,敢情吃了一肚子全是白面制品!我的身材白白胖胖是不是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打下的底子! 二
拿到毕业证后,离上班报道还有三个多月时间。此间我在县城北门外支了一个煎饼摊,挣些小钱。我摊位旁边就是一个朝鲜面摊位。
摊主是一对约摸50多岁的地道的朝鲜族夫妇。男的一只左腿膝盖以下空空荡荡,是一位残疾人;女的面庞红润,细眼柳眉,留着一头大波浪。另外还有两位年轻的姑娘,一位微胖,一位细瘦,尤其那个微胖的,脸上总带着笑意,干起活来滴溜溜像个陀螺,干净利落。
他们平时用朝鲜话咕噜咕噜地交谈,有客人时就说汉语,是很浓重的东北口音。那位胖一点的女孩把东北话说得温婉,细声细气,不像大多数东北人说话“吵吵把火”的样子,似有江南水乡的妩媚。他们朝鲜面的做法和我在唐山见到的有所不同,熬制一锅牛骨汤和配制出酸酸甜甜的琥珀色汤料,那时候没有冰箱,就把汤料桶浸在打来的冰凉井水里,面煮好后,要舀上一勺牛骨汤和红色汤汁调味,再加上一筷子辣白菜,竖着剖开的半个鸡蛋,几片鲜红的西红柿,苹果片,新鲜的黄瓜丝等,色泽非常诱人。
做生意有句话“货换货,两头乐”,我们偶有交换,让我尝到了真正朝鲜人做的朝鲜面的味道。苹果的脆甜,黄瓜的爽脆,面条的顺滑,汤色的鲜亮,辣白菜的酸爽,简直就是在舌尖开演唱会。主角面条是性格稳重的青衣,竖切开的鸡蛋是调皮的花旦,其他配料如戏台上的丝竹古筝、钟磬角鼓、锣鼓家伙,合力演出的一场大戏,配合得天衣无缝。吃完顿觉神清气爽,暑气顿消。
远亲不如近邻,彼此摊位相邻,我和摊主都是爱说笑之人,不久就熟悉起来,慢慢地,我们变得无话不谈。残疾男子姓朴,是延边朝鲜族人,祖上来自朝鲜半岛,朝鲜战争爆发时候他只有10几岁,美国人的飞机在他们村子扔下炸弹,炸死炸伤了他的几位亲人,他咬咬牙,就背着家里人参加了志愿军运输队当翻译,在一次行动中不幸被炸断了一条腿。由于当时医疗水平有限,只好截肢。回国后政府给他安排了正式工作,在工厂保卫科当警卫,算是照顾他身有残疾。可他不愿意被当成照顾对象,也受不了那份清闲,就回农村老家种地去。他说的时候很轻松,也很简洁,好像讲述的是别人的故事。他说,美国人又在半岛南边搞演习,生生把好好的一个国家、民族撕裂,实在可恶。说完,他狠狠吸了两口烟,接着又说,要是再有战事,就让两个女儿参军,继续揍美国鬼子。说着用手指了指两个女孩。
90年代正是“街溜子”“古惑仔”流行的时候,朴大叔一家是外地人,自然是他们“照顾”的对象。有时候吃完饭,“古惑仔”会故意抓只苍蝇扔到碗里,不给钱,有时候还对两位姑娘语出不敬,言语轻佻。通常是朴大妈先出头好言相劝,朴大叔在边上冷眼旁观,若是对方不识抬举,不依不饶,朴大叔就会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手扶桌案,举起拐杖,劈头砸下,大骂不知好歹的兔崽子。往往欺负小商贩的也是外强中干的小混混,一下子就抱头鼠窜,逃之夭夭了。
下午是闲暇时光,朴大叔喜欢一个人喝闷酒。半碗散白酒,菜似乎总是一成不变,盘子里永远盛的是胡萝卜条、黄瓜条和葱段,还有一小碟大酱,一小碟泡菜。他说,如果在外地看到有人胡萝卜蘸酱喝酒,一定是朝鲜族人,只有朝鲜族人才有这个传统。喝多了,朴大叔就用朝鲜话哼唱歌曲,还用拐杖敲击着地面打着节拍。词我听不动,但是调子我熟悉,一首是《阿里郎》,另一首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他的五音并不完美,声音更是嘶哑,但听起来语调愈发显得苍凉,悠扬。
我一次向他们小心地请教朝鲜面的做法,生怕他们以保密为由拒绝或者敷衍我。可没想到朴大叔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他说正宗的朝鲜面以前是使用荞麦面做的,现在都是小麦面粉加碱水和面制成,有些繁琐。现在都是由机器压出来的,唐山小山市场就有批发,不用费力去学,倒是这汤汁是他家绝学,让他的漂亮女儿手把手教我熬制汤料方法。当时有一句顺口溜是放各种香辛料的口诀,可惜年代太长,记不清楚了。只剩下那位少女如兰的香气那几年时常飘进我的梦乡。 三
几个月后,我如愿去县外贸上班,也就再没见过朝鲜族朋友一家人。工作和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县外贸只是省市外贸的采购站,是计划经济的产物。当时基本就是秋后全国收一收花生,搞一些初级的筛选,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其它时间基本就是在办公室大眼瞪小眼地闲着。
老员工每天上班都是上班点个卯,就找地方打牌下棋去了,我开始很不适应,那时候南方已经流行停薪留职,在我们这个小县城还很少有人敢去尝试。闲聊中说起前景,大家总是相互安慰,国家总不会不管我们。我算着自己的月收入,想着体弱多病的父母,对比着县城动辄三四万的房价(全款,和现在没法比)心中也隐隐不安。看了报刊杂志上介绍南方深圳、海南火热的文章,心里充满着对外面世界的向往,虽偶尔产生过辞职出去闯闯的冲动,却总是受环境的影响,被怯懦打败。慢慢地也开始随波逐流学会了摸鱼混日子。
哎,怎么过也耽误不了我每月222元的工资吧。
后来我调到外贸购物中心工作,迎来了一个新转机。
购物中心位于县城二中的西南拐角,为一栋二层的建筑。楼下开超市,楼上办公,住宿。有一个荒芜的大院,还有一间闲置的传达室。单位一共六七个人,除了我和经理偶尔出去进货,就是每天轮流站柜台。我还是每月开222元工资,只是多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宿舍。
那时候私人超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国企的购物中心日子并不好过。购物中心的负责人杨经理也是和我同时期调过来的,他也每天愁眉不展。后来大家看到每天二中的学生下课出来,在西侧很多铁皮房子的小饭店就餐,生意还算不错,就萌生了把传达室改造成小吃部的想法。几个人研究的结果是桌椅板凳、盆盆罐罐由公司置备,要是外人来租,每月要多少房租,如果自己内部人承租,全部免费,只是停发工资。他们万万没想到,我直接就答应了,也没有人跟我争。我当时就想好了做朝鲜面和包子,当时朝鲜面熬制汤汁秘诀还依稀记得,一定火,收入也一定不比那222元差。
我把妹妹叫来帮忙。妹妹比我小三岁,心灵手巧,干活干净麻利,就是学习不开窍,早早就辍学打工了。就这样我们兄妹的小店就开起来的,我的汤料配方正宗,但省略了辣白菜、苹果片、梨片等费时费力费钱的配菜,以增加出餐速度,降低产品价格,只保留了虾皮、紫菜、香菜、葱花等简单的调味品,这样更适合学生的消费习惯和能力。居然成了当时的爆品,生意红火,有时候一锅要同时煮10来碗面,学生要排队才能吃上。平时的大部分时间还要包包子,还要采买,剁馅,和面,生火,收拾桌椅,洗菜洗碗等,忙得我们兄妹脚打后脑勺。
多年以后,我在北京4S店挑选车辆,一位销售经理小心翼翼地问我,“先生您是唐山人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接着问,“那您是滦县的吗?”我说没错。她明显语气显得兴奋,接着问“那您是不是在二中门口卖过朝鲜面?”我瞪大眼睛反问,你怎么知道。她笑笑改用家乡话说,咱们是老乡,我那时候在二中上学,吃过您这个大学生做的朝鲜面和包子。后来上了大学,毕业后在这里上班。没想到您现在也在北京,而且看起来干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