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之“经书”取于自然，田间和院墙绝不会闲置，处处可见“经文”篇篇，枝叶片片，蜂蝶翩翩。
嘉瓠吾所爱，孤高更可人。乡人们爱葫芦，它摇着粗糙的生活，晃出乡下人家许多智慧与乐趣。
葫芦虽不是稀罕物，但播种前也需认真操作。姥姥呵护种子如侍弄婴儿。她说育好种，才能长好苗。姥姥先将葫芦种子开一个小口，再放入温水中浸泡八到十二个钟头，捞出后放在湿布中，等它们喝饱水、发了芽就开始播种。
墙角下、篱笆旁、桑麻地，乡人们在播种勃勃生机。姥姥在温煦的四月洒下葫芦种，栀子飘香的六七月便花开一墙。每根藤上都举着灿灿的朵儿，可劲地吮吸阳光雨露。那些日子，看花开，数花朵，胜过夏日做其他事情。
转囷卧霜露，秋晓摘初归。度完花期，一个月后小葫芦们就挂满了墙，幻化成了圆圆胖胖的“唐女俑”，个个精灵，憨态可掬。“鬓云欲度香腮雪，衣香袂影是盛唐”，葫芦们个个细腰丰臀，在八九月的风里来一场别样的《唐宫夜宴》，丰韵有趣的舞姿在鹅卵石的墙壁上盛大展演。风停时，她们又倏尔静止，恹恹欲睡，故而长势日渐丰润。
笑杀桑根甘瓠苗，乱他桑叶上他条。向人便逞庾藏巧，却到桑梢挂一瓢。葫芦是懂风趣的。有的人家将葫芦种子随意洒在田园边角或桑麻地里，任它野生野长。小葫芦便在枝蔓千里、藤缠树绕间徜徉，乡人们也不会宠溺地多看它们几眼。但某一天乡亲们会惊讶地发现小葫芦俏皮地崭露头角，串串葫芦娃在风中嬉戏。桂枝飘香时，葫芦完全成熟，就可采摘加工成生活用品了。
姥爷的“葫芦经”。
美酒酌悬瓢，真淳好相映。姥爷是酒虫，无论是弄潮还是赶集，酒葫芦总挂在身上。姥姥常骂道：“你这辈子是离不开那二两‘猫尿’了！”姥爷却说那是他长寿的法宝。风高浪急、漂泊海上喝两口壮胆；天冷路遥喝两口暖身；赶集听书品两口惬意。姥爷的腿脚不太好，姥姥说给他牵头小毛驴，姥爷就成了仙。酒葫芦与姥爷形影不离，睡梦里都在抱着喝酒。
蜗房卷堕首，鹤颈抽长柄。雅色素而黄，虚心轻且劲。岂无雕刻者，贵此成天性。姥爷为了得到最称心的酒葫芦，一得空就盯着这满墙的果，盯准了就耐着性子等它变老、变硬。在某一个晨光，姥爷将它小心请下墙来，就一头钻进制作酒葫芦中。
切掉尖尖嘴，掏尽葫芦籽。姥爷拿个小锯子，一来二回就把葫芦嘴割掉了，再拿根筷子左转右转掏出葫芦籽，最后还要放在耳边晃晃听听，若有声响，接着再掏，一定要掏仔细、掏干净了！如同姑娘绣花般细致。
水煮葫芦去苦味，结实耐用两千年。智慧来自生活啊。虽说夸张了些，但姥爷的“葫芦经”念得极好。每一步都马虎不得。首先要煮葫芦。葫芦不煮一是有苦味；二是壳、瓤粘连易碎。“闷葫芦”是第一关。葫芦里先灌满水，再放到锅里泡半钟头，姥爷不急不缓，“吧嗒吧嗒”抽完两袋烟，瓤也就吃透了水，此时再上锅煮就可以了。瓤和壳终于彻底分了开、掏干净，找一通风的地方晾个七成干，等它全干透，小刷就派上了用场，姥爷用它来清理葫芦里细小的屑。
乐在其中不觉累，心花怒放兴趣燃。姥爷做酒葫芦那叫一个精致。前面的工序已经够繁琐，但重工还在后面哩！防漏处理最看功夫，做不好会前功尽弃。
那时候最常用的就是灌糯米汤粥。姥姥一边唠叨着嫌弃姥爷喝酒，一边还帮姥爷煮糯米汤。姥爷只会乐呵呵地左耳进，右耳出。糯米汤煮好了，姥爷又加了点盐灌进去，他说这样糯米汤就不会变臭。葫芦口一定要开着口阴干，第二天倒出来，用水多冲几次，继续阴干，这一次可要干透，还得一个礼拜。姥姥嗔怒道：“这个老东西伺候酒葫芦比伺候月子还上心！”。姥爷依然呵呵乐。
功成在即不敢轻，选定塞子定乾坤。上下端口需契合，打磨细致需耐心。姥爷选了桃木做酒葫芦塞子，它不容易褪色，气味小，不会串了酒气。此时，小锉刀又成了功臣。姥爷用小木锉慢慢儿锉平端口，连饭都忘了吃。他锉一会儿，再举到眼前眯一只眼端详一会儿，直到修理圆滑才罢休。
姥爷的酒葫芦，虽比不上《西游记》《济公》的葫芦，也是相邻间比较闻名的。
多年彼此陪伴，姥爷的酒葫芦早已褪去了稚嫩的金黄色。酒葫芦日复一日吸附着老朋友掌心里的汗液和手上的油脂，渐渐沁入到它的皮质，再加上氧化，葫芦外皮便形成了一层薄膜，在岁月的光晕里逐渐浑厚。它紫红色的包浆像极了姥爷被海风浸透的脸庞。姥爷与酒葫芦情谊深厚，他们在阳光下都泛着紫红色的光。
我的“葫芦经”。
我羡慕姥爷的酒葫芦，总想要一个自己的宝葫芦。所以我也在众葫芦里选一员大将。
那时，满墙的小葫芦都认识我了吧。从开花到结果；从青绿到泛黄，我不知数了多少遍，早就瞅准了那西墙角的那一个，灿灿黄黄，圆圆润润。它总是对着天空吹喇叭，肚子里一定盛满了阳光和神秘的故事。我缠着大舅舅帮我做“宝”葫芦。大舅是极有耐心的人，手很巧，十几岁就跟着邻村的木匠学手艺，这点事情轻而易举。我蹲在大舅身旁，如看一部动画片。大舅先把葫芦籽掏空，又在葫芦肚上雕了几朵花，疏密有间，或含苞，或绽开，指肚抚摸它，小花又开在我掌心了，清香清香的。舒展的叶顺着圆鼓鼓的肚子蔓延过去，生长无限。刻刀在大舅手里如蝴蝶，不住翻飞，细碎的沫子在暖阳中洒下，叠加软软的时光。那精致的“宝”葫芦，是我小时候引以为自豪的玩具……
姥姥的“葫芦经”。
此瓢今已到，山瓢知已空。且饮寒塘水，遥将回也同。姥姥种葫芦自有妙用。葫芦们有特殊使命，摇身一变即可成为农家必要器皿：可以盛面、盛米和舀水。
就说葫芦瓢吧。那是姥姥的法宝。做个好瓢也要有讲究，若想用得久，就得避免生虫。姥姥溶上一盆浓盐水，她说花椒水也行，先将破开的葫芦浸入，上面压一块石头，浸泡一阵子再晾干，葫芦瓢果真不生虫。
舅舅们的“葫芦经”。
一瓢在手，甘泉自有。用葫芦瓢喝水最豪爽。炎炎夏日，舅舅们常常揭开水缸上的木盖，抓起葫芦瓢，插到水缸狠狠舀上一瓢，“咕咚咕咚”一气喝个透心凉，好像瓢里的水格外甘洌。道道水痕从嘴角、脖颈再流到肚皮上，如数条弯弯小溪，在阳光下闪光。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喝水。
姥姥是禁止我喝冷水的，她总说喝凉水肚子里会养虫子。但我看舅舅们就这么个豪气的喝法。他们一手叉腰、一手举瓢，那姿态如打了胜仗的八路军叔叔，喝出了英雄气概，是我特别想效仿的。
时代变迁事繁荣，葫芦已失当年影。各色用品涌厨房，水瓢淡出农家墙。它完成了历史使命，但绕着剪不断的童年温蔼流长。
嘴小肚大，容纳琐碎生活；两三寸长，盛满幸福流长。永远忘不了姥姥那句“小瓢一舀，黄金万两”的口头禅。那是艰苦生活中的乐观与希冀，独属于乡下人家。
贫寒岁月里，这土生土长的葫芦和乡亲们，在自然的藤蔓间连接着。那摇曳着的、活泼泼的小葫芦如同经幡，默默陪伴人们诵着生活经，金色的葫芦瓢里盛满了家人的温暖与希冀。
此刻，我抚着钥匙扣上一枚小葫芦，它细滑泛着紫红色光，如同姥姥姥爷那慈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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