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以内蒙古的巴仁哲里木作为起点,驾车西行至霍林郭勒市的,其间二三百公里的路程,仿佛一面锦绣图,不必关注某处,心随草绿动,人在锦缎行。我觉得,这样走马观花,不能留下故事,便在高速路一侧的山坡停下了。
我想在巨幅的山坡画作上留下我躺卧在蓝天和绿色间的影子,哪怕我渺小得只是一个小点儿,一只蚊蚁,我也要不断放大,去发现锦缎秀色里的我。不是太自我,而是织绣在这幅锦绣图上的背景,还有走进锦绣图里遇到的故事,让我愿意沉浸其间,和草原坐一会便于读懂秀色,并带着纯朴的故事回去。
鲜绿的色调,释放出空灵的美感。这是波澜不惊的静止海洋,草浪随着微风起伏,一波一波地荡漾着。千万不要觉得单调,云朵变化着各种形态,要在海洋般的锦绣上投下剪影,看草原,要比聚焦刺绣作品轻松多了,视野一下子被放大。平生看刺绣,在乎针脚走势,看草原这幅锦绣,不必顾及细节,完全是把自己投进去的感觉,不必左冲右突,随着草浪颠簸起伏,把欣赏变成醉意绵绵。
被绿色全覆盖的山丘,就像一幅锦绣,流畅地铺下来,不带一丝的褶皱,绿色在这里,是流淌下来动感,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我捂住胸口,闭上了眼,感受着绿色瀑布沐浴我的美感,全身心都是滋润的体验感。大自然总是在沐浴我们,有时候不解这番美意而匆匆错过,此时,我完全被绿色征服,尽管阳光炽热,但我觉得身体万般舒爽,于是,我在软软的绿草中完全放松地躺下,没有星辰,但有满眼的梦,我未睡下,梦却突然袭来。都说没有黑夜,没有冥冥,梦不会来。在这里颠覆了这个说法。曾经做过梦,我插上一对翅膀,飞到大草原,又怕无边的草原没有树枝可以落脚……哦,飞到了,不必树枝擎着我的爪,不必隐于绿荫里,我把自己放倒在绿色的梦中,很想沉沉睡去,一声“嗷嗷”的唤羊女声惊醒了我,莫不是唤醒我?绿草承担得起我的体重?我捋平被压倒的小草,站起来。在草原上,与一位牧羊女相遇,是多么有缘分的一件事,胜过“天苍苍,野茫茫”的粗犷描述,哦,这声吆喝,带着一股柔意,她发现了我们,朋友志骏也帮我捋平小草。她从草地站起来,老远就看见裹头下一排皓齿,这是最美的欢迎仪式,笑容藏住了,或许她觉得笑容太浅,不足以表达遇见我们的喜欢。 二
审美需要一个合适的距离和角度,我还是站在远处,想在记忆里刻下这幅最美的倩影。
一面绿色的锦绣上,白色和黑白相间的羊,散落其上。草场之广,羊只就像微小的颗粒,分布其上,没有规律地排布着,就像在一张染了绿色的大饼上,洒了芝麻粒,我没有想吃,掏出手机,要留下这幅画作,牧羊女伸手向我们招手,靠近一点?是这样的意思?我疾跑到一侧,想把远山也摄入画面,我想给她一个辽远的草场。却突然觉得这样做有些残酷,让她赶着羊,翻山越岭,我只为一幅画?
想起母亲曾经在“花撑子”上绣过一幅女童牧羊的画,很多年以前了,也是从那时,我对这样的画面的美就有了认可,尽管我老家没有这样的“杰作”,母亲一定是去朝鲜闯荡时遇见过牧羊的画面。
那些散落的羊只,并不因为我摄影,而举首看镜头,依然低着头自顾吃草。天天重复着一个动作,羊只是否总是吃草?或者羊只也羞赧,或者羊只并不理解我取景,我的确想喊一声“茄子”,我相信这种人类的摄影动作,一定被羊群学会。读懂一群羊,也不易。或者那些羊并非只是为了食草,它们也是在闻香,闻一缕缕原上草的清香,享受生命的多重滋味。尽管低头的动作相同,但目的不同。那些劳动者忙于手头的事务,也是在享受工作带来的快乐吧。理解为默默而为,显然是错误的。广袤的草原,披绿的锦绣,羊群缓缓蠕动,动作相似,秩序井然,仿佛是一场庄严肃穆的仪式,远离喧嚣,身处一隅,是难得的静谧安详。
我也被青草的味道、羊身的乳味诱惑着,屏息静气,沐浴在大自然神灵般的呵护里,谛听羊群发出的神秘语言,我的心志跟随这些被称做“羊”的善良动物,一同徜徉在自然无边的恩泽中,绿色是表象,深层里到来的是纯净和安宁。羊在每一个日子里,以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谋生,从未改变。它在这个世界,属于卑微的一群,卑微并不低贱,我很卑微,但活出安详,弃绝低贱,却是很难。羊以善良赢得一片草原,我以善良可以获得什么?我陷入了思考。
我喜欢把自己活成风景,是不是功利性太强?羊是一道风景,这个风景有着别样的内涵。
路边有一辆观光的车也停下了,也在摄影,把我们都摄进他的镜头。想起卞之琳《断章》的诗句——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诗带来的是婉约的美感。草原上的这一幕,是把我送进了锦绣图里,或许他也把我当作了草原牧者,我有了第二个身份。希望那位摄影人洗一张大幅照片,尽管我们互补相识,但美好让我给别人留下了记忆。所谓的永恒,原来就是这样。
我出现在别人的镜头里,成为风景的一部分。摄影的人一定回家翻看这个画面。每个人都会成为别人镜头里的风景,只要站在风景里。我相信缘分,因为我无法理清每一次美好到底为什么而来。我享受了多少缘分得来的美好,无法说清,只能是次次得意。 三
我所理解的,是静态的,可这是一幅动态的画,有“画中音”。互相点头,算是问候。获知,牧羊女是蒙族,且50多岁,不会汉语,我只能以各种手势比划着,和她交流。
她丈夫腿折,不能牧羊。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霍林郭勒工作,小女儿还在上大学。她成了锦绣图上300多只羊的羊倌,不过手中拿着的不是羊鞭子,而是一部手机。她说,寂寞了,就放一首歌,羊和她成为这首歌的听众。她也比划着说,羊听着音乐,吃草更滋润,大意如此吧。可能有点像我们在美声里吃着美食的感觉,羊欢快吃草,是另一种方式的载歌载舞。她的牧羊生活,就像一首歌,一支舞,她就是一个导演,不必指导羊群的动作,一切都在不言中,我觉得,就是她的一个眼神,羊群也会理解,她放牧一生,和每一代羊都有着心灵的共通,不必纠正羊的动作,只需感知。
我的想法的确很俗。问她一只羊可以卖多少钱,她伸出一个手指头,我道一千块。她点点头。她用手指头比划,意思是女儿上大学要去掉三分之一。
她支撑的不仅仅是一个家庭,还在为国家培养人才付出力量。就像我在内蒙古朋友谢银庄家喝茶聊天谈起的那样,他就正在培养一个大学生,还有一个高三学生。下一代蒙人,已经享受着国家的福利,每个人也在为国家尽着一份绵薄之力。他们儿女一定会回到草原,未来的牧民生活,是什么样,谁都无法说出一个大概。牛羊,世代都是牧民的生活依赖,唯有这个时代,他们可以靠着牛羊来改变生活,改变孩子的命运。
黝黑的脸上,闪着微笑的幽光,我想,这不仅仅是她在面对我时应该表现出的礼仪和修养,更是美好生活的已经刻在她的脸上,掩饰不住,那么满足,那么从容,又是那么自信。
盛夏的草原,锦缎般的草场,仿佛会流出绿色的液汁,她从脸上抹下一把汗水。朋友志骏跟我小声说,为什么不撑起一把太阳伞,坐在下面乘凉呢?是啊,不远处有个废旧大巴车的车壳,应该是临时歇息处,甚至从车窗完全可以瞭望这些羊只,我把这番意思示意给她,她笑着说,自己愿和羊接近。接近——她以手示意,把自己和羊连在一起。接近了,才有感情发生,是这样的道理吧。一路上,我们从草场和山丘上都发现时不时有几株黄榆树,树冠如盖,使尽了生长的力气,努力生出一个巨型的树冠,似乎要为那些绿色遮蔽着暴晒的日光,她的不远处也有几株黄榆树,树也是在牧羊?是啊,黄榆树是和牧羊女作伴吧,她不是为了汲取树冠下的一丝阴凉,而是一同沐浴在阳光和蓝天之下。我不知如此理解对不对,但我懂得了,她的牧羊日子并不寂寞。 四
问她“嘎查”(村落)在哪儿?她伸手指向几百米之外的东南方向。内蒙古的民居,颇有特色,屋脊略拱,四面檐斜,黛瓦红瓦相间,掩映于翠树包裹之中,无论怎样看,都是一幅精致的画,是大写意,是抽象朦胧派,是草原锦绣图里最温暖的一组建筑,有了这些,这幅锦绣图于是就有了灵魂,因为它藏住了蒙民的乡愁。我问她“牧归”是怎样赶走羊这支队伍的。她迅速伸出手臂,不假思索地指向她的嘎查。
或者是因为我提出这个问题太幼稚,或者是她无法用汉语表达清楚,笑得前仰后合,我让她重复几遍蒙语驱羊的声音,志骏录下,她说“不要录了”,或许她觉得驱羊的蒙语声音,无法和歌谣相比,但我已经把从她口中流出的声调,视为一种优美跌宕的旋律了。“嗷嗷,西西……”后面的蒙语还有五六个音节吧,我始终未记住。她摆摆手要我不要为难。真的是那么理解我,笨嘴笨舌的,她居然不嫌。想起我教学时,却少了这份耐心,我总是以“恨铁不成钢”的心思来解释我的行为,并不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牧羊女,此时站在我面前,她就是一个大师,一个温暖知性而善解人意的大师。
可能我就像一个外来的入侵者吧,靠近羊群,那些飞虫马上袭来,是飞牤?叫不出虫名,马上看看牧羊女面部遮着一袭白色的轻纱,那袭轻纱在微风里轻飘,比我所见的婚礼上新娘围裹的纱更美,因为轻纱属于劳动者,美,本出生活,我发现了轻纱的真正意义,为劳动者而装饰。
牧羊女从腰间抽出一袭布巾为我驱虫,也送来一袭清爽的风,风入眼睛,我的眼微微湿润。
我很想为她的羊摄一张特写照片,可羊只顾低头吃草,根本就不理睬我,转几个角度,还是不行。她理解我的动作,发出一声,那只黑白相间的大个羊只,举首望我,咩咩而叫,抢下这个镜头,也带着隐藏在镜头里的故事,收进我的手机图库。路上反复看这张照片,一个善解人意的中年女人,好像一路相随,可我又不想打扰她牧羊,嘴里念着“再见”。 五
总是留下遗憾。我忘记问她的名字了,我始终觉得蒙族女人的名字的用字翻译成汉语,都是充满温柔感,曾记住了一个歌手叫黛青塔娜,听过她的《寂静的天空》。叫这位牧羊女“塔娜”?塔娜蒙语的意思是月亮,不妥,我是在烈日下看到了她。叫她“多兰”?也似乎不妥,她身上体现的不仅仅是温暖,还有善良坚韧和腼腆,这个名字怎么能概括无遗呢。叫她“萨日朗”吧,萨日朗指的是绿绿的草原深处红红的萨日朗花,她就是草原这幅锦绣图里的一朵花,一朵永开不败的花。
或者应该叫她“木仁”,木仁是江流的意思。昨天我已经从草原归来,我想告诉她一声“我回来了”,怎样传达我的声音呢,她一定惦念着我,因为我们离开她的时候,一直在挥手,我从车窗一直看着她,她消失在那片草原绿中,慢慢收起了这幅锦绣图。叫她“木仁”,我是相信她给我的印象就像一股可以流淌几千里远的江流,缠绵蜿蜒,在我的记忆里缓流洇漶。
我珍藏了一幅锦绣图,永远值得我壁挂,反复品读,不倦欣赏。 2023年7月2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