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睡眠一直不好,前几天在学校水果店买了一盒桑葚,每一个都接近成人一个拇指大小,胖墩墩,黑不溜秋,软踏踏的,像某种软体生物,面相不讨喜但口感还行。毕竟也是经历过无数晨昏的洗练,桑葚果饱胀的紫色汁液一碰到唇齿,就像决堤的潮水一样瞬间在舌间弥漫,有一种凉凉的清爽的甜。是上午吃的,没想到中午竟然有了一个无梦的深睡眠,没有了许多辗转反侧之苦,人顿时精神了,上网百度,才知道桑葚有治疗神经衰弱、助睡眠的功效。但是水果店里的桑葚,一周之后就断供了,女老板利利落落地一边忙着一边敷衍着说下市了。
怎么可能啊?我们这边的桑葚还高挂在枝头呢。好友指引我寻到了校园内食堂边一大篷桑树,她说已经吃了好几年了嘞,随时吃,随时摘。那一天刚刚下过雨,桑树在初夏茂密的草地上支起了帐篷似的树冠,不像大蜀山上的桑树那样树干粗壮树冠如云,它们有无数条桑树枝直接从紧贴草地的根部发出来,四面八方地散开来。中间树干稍稍粗壮些,也是这篷桑树的高度担当,顶部枝头可达五六米,东南西北接受阳光雨露无碍,直挺挺的,要想看清它的全貌还需后退几步,仰面观之,这个时候,它也有一种雄赳赳入云之气。四周的枝条并不愿做它的附庸,努力地向他处生长,没有任何恐惧,因为那位修剪花木的师傅来来回回走了很多趟,甚至将开得正欢的蔷薇修齐了也没有注意到这些恣意生长的桑树条。这些桑树条真的太随意了,没有空间,贴着地也要长出来。
这下可好,我们采桑葚有了很大的便利。桑树条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桑葚,三四个一族,五六个一伙,躲在绿色的心形桑叶下面。桑葚虽多,却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果子,从涩涩的青绿到淡淡的粉红,从娇羞的淡粉到泼辣的石榴红,然后转成深沉的紫直至静默的黑,颜色在同一根枝条上变幻,甚至只在一颗果子上酝酿,颜色越深,越透出水分和光泽度,雨后天晴,阳光投射上去,像是各色水晶。这里的桑葚身形小巧,并不像水果店里的那么粗短肥壮,熟透了也只有小拇指肚那么大,像打磨好的各色宝石,将之放到指间,大小刚合适,如果有一个指环就真的天造地设了。将红红的果子摘下来,细看,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其实并不是平滑一整块,而是由无数四叶草形的小浆果攒成,整体看起来像一串袖珍的葡萄,即使顶部紫了,在浆果内部深壑处还闪烁着别样的石榴红。
在我们来之前,这里是鸟儿的天堂,它们吃饱了,喧闹着,时不时起飞又驻足。我们来了,它们依旧,叽叽喳喳吵闹着,似乎是在对我们这样的入侵之客评头论足。我们也不顾,见到红的紫的桑葚在阳光下跃动,小女儿般地欢快尖叫,又蝴蝶似的翻飞入林,比之苏轼当年那般“老夫聊作少年狂”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绝不可乱动,因为上下左右到处都是熟透了的桑葚,一转身,可能就碰上了,桑葚簌簌落个满怀是有惊喜,只可怜衣服沦为泼墨的画布了。我还是小心地选一个站姿,从密密的桑叶间探出头来,轻抚桑枝,将红的黑的果子一颗颗检视并悉数收入袋中。不惊动那些青绿中刚刚泛着红润之色的果子,专寻那些鲜红晃眼或者紫黑快爆浆的成熟果子,不过,相当一部分红桑果捏起来还有点硬,采摘时指尖须用点蛮力,将其纳入囊中心里不免会生出些请君入瓮的强迫感和愧疚感;那些紫嘟嘟的饱胀柔软的桑果子只须用指肚轻轻一抚,它们就顺势而下,纷纷滚入袋中。
后来,我们找到窍门,根本不用一颗一颗地摘,只要摇一摇桑树条,紫黑的桑果子就应声而落,滚落在四周的草地上,低头去捡就是了。不过要注意分辨哪些是刚刚摇落的,因为草地上到处都是黑果子,有的可能是昨晚鸟儿归巢喧闹声惊落的,有的可能是今晨鸟儿振翅的风力带落下来的,它们和野草莓的红浆果、蒲公英的小白伞一起静静地停在软软厚厚的绿草地上。仔细看,刚刚摇落的桑果子柄把儿是透着鲜绿的汁液的,浑身闪着光,像黑宝石,而早些时候落地的桑果子则收敛了这份光芒,失去了些许精神,也许只等着一场大雨,将所有的养分都归诸泥土。不过无须伤怀,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汲取古人生存智慧、顺应自然就好了,将注意力集中到采摘的效率上来。因为转变了思路,事半功倍,片刻功夫,小塑料袋就装满了,大概十倍于水果店所卖桑葚的份量。此时此刻,我们立于桑树棵里,在我们头顶,阳光从肥肥的桑叶边沿倾泻下来,无数嵌在叶梗底部的“红宝石”被打磨得更加明亮,悬在空中,闪闪发光,如梦如幻。
恍惚穿越到久远的年代,人们在吟唱《诗•小雅•小弁》的句子:“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桑梓之地,父母之邦,故土难忘。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桑树叶可以用来养蚕,桑果可以食用和酿酒,古人很看重桑树的经济价值,因为它足以支撑起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展现的就是古朴的小康生活景象。所以,唐代诗人孟浩然在《过故人庄》中回忆:“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今天看来,无论是桑梓还是桑麻,桑树的意象都是温暖的、富足的、惬意的、怀旧的,在漫长的时光中散发着泥土的芬芳。
很奇妙,校园里的这篷桑树既不知何人所植,多少年也无人问津,它在我来到此地工作30年里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力,却在我的单位即将整体搬迁的当口,机缘巧合我们之间有了交集。现在每一天我都要过来查看和采摘,以甜甜的果子安抚我的神经,温暖我的睡眠。但是,分别在即,单位即将由合肥西蜀山脚下搬至合肥东巢湖岸边,这是一种大跨度的连根拔起,此后这里与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干系。回望30年,什么最让我留念呢?恐怕就要数这几棵桑树了。它曾经桃花源似的存在,刚刚闪现,真真切切,然后又渐行渐远,直至倏然消逝,化为一种不可寻觅的忧伤。远离,又时常想起,这大概就是我精神的原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