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杨叔瘦高个子，做得一手好篾活，大家都习惯叫他篾匠。
篾匠不仅篾活好，农活也总是干在其他人前头，田间地头，随时能看见他忙碌的身影。
秋天分山，篾匠将砍下的黄草、槐草细细地分开打捆，挑回家分别堆放，用存旧的稻草细心盖好。砍下的松枝挑回来一捆捆也是码垛整齐，盖好。松枝富含油脂，易燃耐烧，在农村是最优质的燃料，别人拿松枝卖了换钱，篾匠一捆也不卖。眼看门口的柴禾堆成山，他满足的微笑堆在脸上。
到了冬闲，篾匠和宣婶就在大湾塘门口整天忙着提草苫子，提草苫子用槐草，草茎分叉少，柔韧性强。提好的草苫子一张一张码放保存好。提草苫子的空余，篾匠顺便又用洋麻打了许多粗细不等的麻绳。
村子南头，稻场东下坡去往村小学的路旁有块空场地，我上学放学的路上，总见篾匠带着人在那里忙活。他把空场地退平，然后和宣婶用架子车从山上拉来一车又一车的石头。下坡路拉着沉重的石头，需要用尽全力，两人一边一个，双手抬着架子车把手，加着十二分小心。石头聚攒的越来越多，篾匠找先生认真看了日子，请来箍窑师傅，开始箍窑。石头在师傅们的手上如同变戏法，一圈一圈规则有致地长高，下宽上窄，如同一口倒扣的大缸，流畅的弧线伸展到最后的收口，窑内膛搪抹上黑胶泥，外面培上厚厚的黄土，泼水洇实。篾匠忙着递烟倒茶，李三爷走过来搭话:“篾匠，嗯这准备自个烧砖盖瓦房了，不得了!”
篾匠笑笑，上前递根烟说：“老叔过来了，闲着也是闲着，自个弄试试。”
李三爷说:“咱这十里八村，还没见谁家盖青砖大瓦房呢，嗯要是盖起来，可给咱村露脸呢!”
篾匠谦和地笑笑，继续忙着招呼师傅们干活。李三爷啧啧称叹着走了。
砖窑费了许多时日完成，大人们吓唬我说：“可不能到砖窑那里玩，新窑开窑前可是一定要用血祭窑的，特别是小孩的血，祭窑是最灵验的。”
这话听了很是恐怖，再路过砖窑，我就心生恐惧，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再不敢站在窑口上方看它巨大的空间了，总感觉砖窑多了些神秘，似乎有幽魅的影子在闪动。
夏收完成，稻场就空闲下来，只有知了在稻场西边李三爷家门口高大的杨树上没完没了地鸣叫。篾匠用架子车拉来一车车黄土，再掺杂些红红的粘土，拌匀，摊开晒干，将土碾得粉碎。混合土拌好，篾匠和宣婶从稻场高坡下的冲里挑来一桶桶水拌合泥巴，水与土在脚的反复踩踏下充分混合，软硬适中。一堆泥巴和好，篾匠的衣衫早已透湿，宣婶端着一大瓷缸子凉茶递上来，他一口气饮尽，用袖子抹了一把嘴，接着干活。
徐婶背着锄头路过说:“篾匠，嗯俩真行得，俺们地还没锄完，嗯可忙着做砖，着急娶媳妇吗?盖青砖大瓦房了吧?”
宣婶讪笑着应答:“地里活还多呢，他大说稻场闲着也是闲着，掏空做两场砖呢。”
篾匠笑笑干咳两声，自顾忙着将砖匣子撒上干泥粉，上下左右摇晃，用铁锨把和好的泥巴用力锨进砖匣子，上脚使劲踩踏，最后用两头带着木把手的铁丝切割下多余的泥巴。篾匠端着砖匣子翻过来倒扣在空地里，两只手用力均衡地抖动，手肚子鼓起老高，青筋似乎都要暴裂开来。他的手反复抖动，在力量的威慑下，五块四棱方方的砖坯终于不再端着架子，从砖匣子里乖乖滑出来躺在地上。
从清晨到日落，当西斜的阳光撒满稻场时，像撒了一层金子，镀在一排排砖坯上。砖坯闪着金光，舒服的享受着晚风带给它们的凉意。篾匠望着他的作品，脑海里的青砖瓦房似乎已经有了雏形，带着这个梦想他和宣婶满意地收工回家。
两三天时间，一茬砖坯晾晒风干，篾匠和宣婶将它们一块块拾起，一排排斜插码垛，让风和阳光充分发挥作用，使砖坯彻底干透。砖坯垛起来，篾匠拉来早已准备好的草苫子，上下左右仔细遮盖起来，顶上压上机瓦，周围系上麻绳，周边起上水沟，这样既通风又防雨。
稻场上的砖坯差不多快堆满时，篾匠请人将砖坯用架子车一车一车拉到窑场入窑。宣婶用心的捡拾断砖坯放在车上，一块也不放过。砖坯入窑堆码是技术活，由专门烧窑的师傅负责。打底的砖坯需要起拱，打出花格，既要坚固，可以承载上面一层层砖坯的重压，又要留足烧窑的空间。上面的砖坯一层层有规则的错开斜插堆叠，留出疏密有致的孔隙，方便上行的窑火。
一窑砖坯填满，开始烧窑前篾匠请先生看个日子。在选好烧窑的日子，篾匠逮着公鸡，拎着白酒，拿着香蜡纸炮，请来帮忙烧窑的师傅拿着供品，开始祭窑。篾匠在窑门前摆上供品，倒上酒，插上香，把纸点着，公鸡杀了，鸡血围着窑口洒了一圈。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篾匠恭敬地跪在窑门前叩三个头，双手合十作揖，嘴里念念有词。仪式完成，烧窑前篾匠给看窑师傅拿上两包烟，一条毛巾，一块香皂，双手握着看窑师傅的手笑着说：“辛苦帮忙。”看窑师傅客气的回应着，收了东西。
烧窑用的燃料是松枝，篾匠在烧窑前早已把家门口的柴山一趟一趟搬到窑前，他要把一点一点节省下来的优质燃料真正派上用场，变成坚固耐用的青砖，变成宽敞明亮的大瓦房。
随着松枝在窑肚里哔啵燃烧，股股浓烟从窑口上方腾腾升起，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松香气味。经过一天一夜不停地烧灼，生冷的砖坯从底部开始泛红，淡蓝的火苗逐渐在窑口上方的砖坯处幽幽闪烁。看窑师傅凭经验认真地观察着窑火及砖坯烧灼的程度，恰当好处的停火闭窑，烧出来的砖才结实耐用，声音敲起来发着钢音。
闭窑时封住窑门，等窑口上面的砖坯火焰渐渐煺尽，在上面铺上厚厚的一层粘土筑成窑田，篾匠挑着水桶在窑坡下面的田冲里跳水灌窑田。灌一次要几十挑水，上上下下，篾匠挑挑歇歇，不时满意地看看他的砖窑。窑田隔些时间就要灌一次水，等到砖窑彻底冷却下来，就可以开窑出砖了。篾匠掂着温热的青砖仔细地看着，青灰的颜色古朴厚重。他用石头认真地敲敲，青砖发出的铛铛脆响让他露出满意的笑容。篾匠和宣婶一车一车将烧好的青砖拉回大湾子，一块碎的砖头也不落下。两个春夏，篾匠积累够青砖，推倒驼得了他那三间土坯瓦屋，盖起宽宽畅畅的三间青砖大瓦房。青砖瓦房矗立在村子里，对应着一片茅草屋和少许土坯瓦房，格外醒目。
杨三爷感叹说：“篾匠，嗯真能累啊，凭自个硬是盖起了青砖大瓦房!”
李三爷接着说：“咱村里，老户人家除了老易家大地主住过青砖大瓦房，现在篾匠是头一家啊!”
篾匠看着自家的新房，微笑着给杨三爷、李三爷让烟递茶。
……
现在我常年在外，一年回不了几趟老家，村子里年年在变，家家户户早已翻建了楼房。至于篾匠叔的青砖瓦房何时拆的我无从细问，那些青砖的去向更是无从考究，大家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谁还有心思回忆过去呢?
我去年回村，翻建老家厨房时需要请帮工。大姐说：“喊篾匠叔来帮忙吧，他现在干瓦活，砌墙粉刷都是一把好手，天天有人请，活不断呢。”
我见了篾匠叔，他苍老很多，由于过分劳累，背驼得十分厉害。篾匠叔精神倒是很好，说话仍然朗声阔气。
我们在盖厨房时，恰逢篾匠叔的二儿子也在修整房子，仅存的一些以前瓦房上的机瓦成了累赘，他用货车拉到稻场东边竹园坎的草丛中丢弃。丢弃机瓦的竹园旁边，长满了高大的白杨树，下面灌木丛生，那条去往村小学的路没了踪迹，篾匠叔的窑场也消失无踪。
2022.10.4日.石门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