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回来后,我们姐妹都投入到各自忙碌的工作中。终于回到想念三年的家乡,娘肯定像吃到糖的孩子般,着实美上好一阵子。可中午照常去蹭饭时,却发现娘鼓鼻子鼓脸的,想问,却又怕娘不愿意说,于是开始俺们娘俩间的语言博弈。
“这次的活干得漂亮,干活师傅动作利落,天气也趁俊(给力的意思),我哥也有空,给张罗那么一大桌好吃的,你想见的也都见到了,多好。”我边吃边说。
“嗯,老笨槐的树冠最高处得有十多米,修剪起来工程量那么大,就弄断了一根网线,还是咱自家人的,你姐已经打过电话了,你堂哥说了,啥时候回来啥时候找客服来修,不用惦记了。”娘的语气平缓,就说明这件事情,首先排除在她忧思的范畴之外。
“咱老房挺好的,房子临着街,院子里常有车停靠呀,老乡们站在树荫下歇歇脚,草就不怎么长。房子里除去一些灰尘和鸟屎,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我和大姐也收拾好了,这里生外熟的房子就是冬暖夏凉,这么热的天,屋里面凉爽爽的,还不潮。我奶奶走了十七年了,这可不像十七年没有人住过的房子呢!”说完,继续偷偷观察娘的神情,只见她把豆角炒肉、西红柿炒鸡蛋、火腿片陆续夹到米饭碗里,筷子搅拌来搅拌去,就是一口也没往嘴边送,我思量着,这还是没说到娘心里去。
果然,娘只是一句:“咱建房子打地基时,铺了整张的塑料布和油毡,就是防潮的,除非房顶漏雨了,这屋子都不能潮。房顶你哥每年都上去看,需要就烫油,牢固着呢!”就带过了房子的主题。
不是房子,难道是遇到的那些沾亲带故的老乡亲,他们年老的样子,刺痛了娘的心。这世界,谁不老呢?尤其熬过了三年大疫,都老得不成样子。大约是娘握着那些同龄人粗糙的手掌,心里疼了吧。“人家都说你气色挺好的,你这老太太也会穿,黑色宽松长裤,搭配暗花纹的枣红色衣服,头发是快全白了,可越是白的多,越显得你神定气闲,一看就是日子过得舒心,多好。”我知道娘是遇到难事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下,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要强性子,人前呈现好的状态,是她最喜欢做的事,之前还是逞强,现在则是我们都长大了,孩子们也陆续参加工作,她一不缺钱,二不缺我们陪伴,三身体还挺好,是日子真舒心呢!
“谁也不上谁家过几天,他们是真能吃苦,现在也都是日子更好了。都是一起走过半个世纪的伴儿了,以后能见到的,越来越少喽!”娘说完开始吃饭,却不似往常一大口一大口那样吃得有滋有味,而像在生产队时挣工分一样,不得不吃,却又怎么也咽不下。我深知,两年前将爸爸留在我们生活的城市,并不意味着与他一直守望的老家断了情缘。对于娘来说,四十多年前,拉着扯着我们姐妹四个义无反顾离开的村庄里,那个被一圈笨槐树枝篱笆绕着的,不惜背着巨债,倾其所有新建的四间里生外熟的房子的小院,是她永远的家。那些比我还年长的笨槐篱笆,和村庄里的亲人一样,一个又一个地默默走远,最后的五棵,像极了一个大大的手掌,高高地擎出村庄,亲切地对我们迎来,又送往。
最近几年,我们被疫情约束了脚步,有家却不能回,于是把家安放在心。待疫情远去,有家可以回时,却又被很多无形的存在,诸如清明逢闰月不上坟,一个月不上两次坟的风俗,还有一波又一波的病毒,一而再地耽搁了回家的路。娘对家的思念像极了返青后的麦子,拔节,灌浆,只盼着过了芒种,就可以如期收割。盼望着盼望着,却像坠入了无边的梦境,想看看不清,想握握不住的无助,让她越来越消沉。
与家乡相关的消息,会不经意传来,有的竟关于那几棵笨槐。低垂的树枝影响了过往的车辆,倾斜的树杈越来越靠近相邻的房子,错杂的电线在它繁茂的枝杈间穿行。而我们想到最多的,却是仲春时的那场盛大的花事,晚秋里那次壮观的落叶雨,盛夏的浓阴,寒冬里的静默。笨槐带着安之若素的标签,像一枚定海神针一样,含着美好的期许,暖暖地安放在我们的心里。当听到这些消息后,经过短暂的诧异后,我们知晓,这一场告别早已如箭在弦。只等我们的忙碌有了喘息,只等专业的师傅有了空,只等天气晴好……
修剪笨槐的消息终究还是没绕过娘的耳朵。她执意与我们一同前往。老家的哥哥甚是不解:“不就是几棵树,还值当着这么热的天专程跑一趟呀!”姐姐则打着圆场:“你大姑就是想家了,想借着几棵树的光,回家看看。”
绕老笨槐的镜头,留下它最繁茂的样子。娘站在门前,垂目默看笨槐落在小院的浓阴。她试图在浓阴里分离出一片又一片椭圆的叶子。那看上去一样的叶子,承载着她太多的过往。对于她来说,爸爸离开后,这些笨槐守护的小院,则成了她安放记忆的博物馆。在历经这么长久的期盼后,终于站在这里的娘,想象着在初夏时分轰然落地的叶子,她眼里的溢满了泪水,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姑娘。若她的爹娘还在,她的老伴儿还在,她就可以恣意地哭泣。但此刻,她只能收藏起所有的不舍,强撑着呈现出最得体的笑容,来面对那些乱序出现的亲人、乡亲。
熟悉的乡音,温暖的问候将她从自我的悲伤中扯出,她的脸就如这六月里的天,从乌云密布顺时转变成阳光灿烂。我紧跟着娘的脚步,做着难度十级的辈分计算题。老笨槐成了最热门的谈资,原来娘和姥爷、小姨艰难抬塘泥,插树枝为篱笆的过往,并未淹没在时光的变迁中。娘记得,我们记得,我们的家人记得,村里的乡亲也记得。
被读懂的娘,含着泪看一棵又一棵的老笨槐秃了脑袋,像一个个叹号一样,矗立在院子的边缘。曾被树叶隐藏的电线也现了原形。纵横交叉着,奔向村庄的深处。伏地的枝叶,被继续分割。有的去了木器厂,有的入了羊口,还有的,镶嵌在红砖缝中,懵懂地思索,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娘是不舍得那几棵老槐树?是后悔让人给树修剪了树冠吗?娘不是说过,这老槐树最早是为了守住一院子得来不易的土,之后是为家人撑起一片绿荫。当它的存在给别人添了麻烦时,就容不得我们有一丝的犹豫。一栋老宅可以安守在村庄的原地,不与人添麻烦,是最基本的付出吗?
当听到哥哥说的:“用不了多久,树干顶端就会萌出新绿,过不了几年,也会长成圆圆的树冠。”母亲不是还笑着调侃说,“就像一顶草帽,虽不似之前那样硬派,但遮阴纳凉足够了。”怎么回到家就又变卦了呀!
“娘,你莫不是舍不得那几棵老树了?”我试探着问。
“四十八年了呀,人生有几个四十八年,当时插篱笆时,我才二十五,拉着你大姐和抱着你二姐,你姥爷和你姨,你舅他们一起使了多大的力,就是想让咱日子能好点,再好点。现在日子是好了,你姥爷姥娘走了二三十年,你舅走了十一年,你姨也离开家乡十多年,这村里呀,这几棵树呀,真就像亲人一样……”娘说着,眼睛下起雨。
“娘,这几棵树对咱们的意义,只有咱们最清楚,你放心,将来我们会照顾好它们,即不给村里邻居添麻烦,也不会再有人伤它们一分一毫。放心,就像咱老房一样,我们定能守护它们的周全。”我拿起从奶奶的宝贵碗柜里,搜罗出来的那根当宝一样带回城的棒槌,捶捶肩,捶捶腿。
娘看到了,却不为所动,仿佛看透了我试图转移她注意力的鬼主意,她放下筷子,深呼吸,好似给自己鼓足了劲儿,也拿出不容我打岔的气势,像倾倒豆子一样,一口气说:“咱房子是没人住,但这树没有了树冠不像样子,要不等麦收不忙了,在小院外面弄一个围墙吧,房子的窗户,院子里的砖和厕所咱请人整理一下,这样是不是小院更像样呀!围墙可以弄砖的,也可以弄成公园那样的栅栏,大门就留东南向。大门弄成什么样我还没想好,反正只要我看着顺眼,花多少钱都行。”
我耐着心听娘说完,低头沉思一下,娘像等待公布高考成绩的学生,闷头扒拉饭,食不知味地咽下。“哦,娘真会逗闷子,我一进门就看你有心事,我这猜半天,原来是这事呀,你有啥不敢说的呢?怕我们反对呀?我们要真反对,你咋着?偷着去哭呀?!”
“不是,这次回去才匆忙了,这么大的事,应该先去给你奶奶上个坟,告知她一下,毕竟她可是在这院里生活了三十年,她在的时候总在树下乘凉,看人来人往,现在咱这院子有这么大的变化,也没顾上和她说一下,她不会怪咱们吧。”
“我和姐姐在屋里对着爷爷奶奶的老照片说过啦,原来娘是担心这些,我奶奶虽然性格刚烈,但咱这房子这么多年连一块玻璃都没有碎过,就足以说明,她凡事做在情理上,这村里的所有人,都愿意帮她一起呵护这老房子,也说明,你和我爸的做人,还有村里多次修路我爸捐款,疫情期间我姐捐物资的这些事,都是好事,都是这院子的守护神。总而言之,还是我们一家的为人,像树一样,不与人争,那么树永远是树。现在咱们修剪了老槐树,是不给大家添麻烦,咱也不再修缮老房,只是对院子做清洁维护,还是像往常一样,给邻居增加一个可以晾晒、停车、放杂物的地界儿,等将来老笨槐再长出树冠,他们愿意在这里歇歇脚,聊聊天,那咱们的院子还是有生机的,就像奶奶还在时一样,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打开屋门,就还像这次一样,就是回家,家里再简陋,也是咱的家。对不?亲娘呀!”
娘点了点头,“快吃饭吧,都快凉了。”我趁机催促,娘慢慢开始吃饭,我也咽下还想絮叨的话,眼前不由回放着离乡那一幕的场景。
满载着熟透的黄杏,浅红色的西红柿,翠绿的生菜,亲人们熟悉乡音“常来常往呀”的叮咛,我们驱车离开村庄。黄浓绿淡的麦田里,大风车兀自转着圈圈,娘扒着窗户,巴巴地看着盛开着大麦熟的村庄越来越小,一个转弯就又被初夏的田野即景藏起来,变成一颗期许美好的种子,被爱家乡,念家乡的娘细细珍藏起来的样子,我们深知,她此次回乡,可谓五味杂陈。她默默承受的样子,像极了那几棵光秃秃挺立在原地的老笨槐。但浓郁的亲情乡亲,实打实地治愈了她的思乡之苦。
在这样的告别中,我们会默默感恩亲人乡亲为我们的倾情付出,会真诚期许下一次的重逢。相信那时,老院里的老笨槐,真的萌了新绿,好似在骄傲地对我们说:作为这家的一份子,我也很棒呀!
如此,将一切交给时间吧!我们都在疼痛中,向阳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