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
燃烧一天的火洲太阳,带着秋日余威隐退,一轮圆月旋即爬上盆地高空,暖意的月儿闪着银般的光泽,在月色溶溶的清晖里,我在寻找那些遗失在时光里的气息,那些散漫在岁月里的声音,那些梦境里挥之不去的记忆。
一
二十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回了趟母校。
自奎屯火车站下车出发,我循着团结大道一路向北,穿越奎屯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流,折转到乌鲁木齐西路。二十年后的母校早已物是人非。大门挂的是兵团农七师高级中学的牌匾,院内鲁迅先生目光深邃,深情凝望的雕塑仍静卧在花束丛中。我们亲手栽植的白杨、梧桐、白蜡郁郁葱葱,生机勃发,一如我们当年义气风发的大学生涯。
这里的一草一木,我曾经无比熟悉。我迫不及待地朝恩师曾经的住处走去。院内最北端,原来是学校的教工宿舍,宿舍楼早已不在,代替的是一条宽直的大道,但我与恩师一同栽下的枣树,在道旁早已挂满红色金果,阳光映照,透出红色晶莹剔透的光亮,如恩师如炬的目光,无时不在深情地注视着我。这红色的金果,无数次在我的记忆中翩然而至,挥之不去,它是文学之果,恩师曾倾注汗水、心智浇灌培育,如今已果实累累。这包浆的金果见证了恩师如海的教诲,见证了我成长的点滴,汇成汩汩涓流奔流不息。
那个秋季,稚气未脱,懵懂如初的我,怀着喜悦和梦想踏进兵团师范专科学校的神圣殿堂。眼里的一切如秋阳般澄澈空濛,高昂清爽,一切都充满新鲜、神气和魅力。我如饥似渴徜徉在书山中,徜徉在校园的幽径里,徜徉在文学之梦的好奇与兴奋里。
“校园之声”举办国庆金秋文学征文,初来乍到的我也跃跃欲试。我铆足了劲,熬红了眼,苦苦煎熬了三个昼夜,终于完成散文《大漠风》,我抑制不住兴奋,鼓起勇气投稿,焦急等待结果。
周六,我起了个大早,正在校园里晨跑。倏地,学校宣传部门口那块玻璃橱窗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几十号人,大家兴奋地谈论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我在一旁足足等了一刻钟,等那些意犹未尽渐渐散去的人离开橱窗,我才抬头望见,那张金秋文学征文的光荣榜。第一排是一等奖,我蓦地闪过。我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名是我。作为新生,在八十年代末期文学的高光时刻,我能取得名次,就烧高香了,能取得第二名当然是心满意足了。
周一,临近下午上课,校宣传部通知我速去一趟。我憧憬着获奖的奖品抑或是校领导的颁奖仪式。正当我脑际闪过一个个喜悦的念头时,我匆匆赶到了宣传部。
“报告。”
“请进。”我兴冲冲地推开门,抬头望见红光满面,发际高耸的老师,尽管满脸黝黑布满沧桑褶皱,但精神矍铄,神情淡定。老师自我介绍道姓马,是校宣传部干事,他热情地招付我坐下,并把我参赛的稿子挑出来,摆在我的面前。他首先肯定了我准备充分,文章构思、篇章结构、立意的优点,接着毫不留情地指出我文字上的堆砌,文语上的夸张和个别引用诗句的错字。我默默低头一一记录着。“‘铁门关西涯,极目少行人’这首诗是引自唐代岑参的《题铁门关楼》,原文是‘铁门关西涯,极目少行客’,你误将客字写作人字了。”
我连忙点头称是,接着马老师教我古诗平仄韵脚,我终于学会了诗句的平仄相对,再不会出现平对平的错误了。
二
不打不相识,后来,我又经常到宣传部请教马老师。马老师每次总是笑眯眯的,声音洪亮,也很健谈,让我丝毫没有拘束感。每次总是如沐春风、轻松惬意。马老师不管手头工作再忙,总是先停下手头的工作,对我询门请教的事项细致入微地讲解,直到我听明白、领会清楚才肯罢休。有时,看见马老师实在太忙,我不忍打搅,便预约下班后到马老师宿舍请教。
到马老师宿舍,我仿佛到了文学的大观园,老师的宿舍干净、整齐、雅致。马老师是兵团作协知名作家,家里订阅了全国知名的文学期刊,如《当代》、《十月》、《收获》、《人民文学》、《中国西部文学》、《绿洲》等。两排书柜摆满了中外文学名著,中国的四大名著,鲁迅、沈从文、王蒙、贾平凹等知名作家的作品集及国外知名文学等大师雨果、列夫·托尔斯泰、泰戈尔等人的著作。
马老师为了开拓我的文学视野,他亲自给我列出文学阅读书籍清单,在广泛涉猎的基础上,又列出一些重要的精品作品供我精读,揣摩。在他的精心指导下,我认真编写读书笔记,撰写心得体会,提出相关思考问题,及时请教马老师。马老师不厌其烦,一一作答。并拿出他于1987年发表在《当代》杂志中的精品小说——《牛毛绳上的精灵——记忆的金果》,给我现身说法。文章讲述了他亲身经历的传奇故事。当时,他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看守木料,过着几乎被世人遗忘的生活。若干年后,有人说,那简直就是流放!但平心而论,在那特殊的年代里,把他放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何尝不是好心人精心地安排……为此,马老师在被流放的岁月,苦苦追寻文学的梦想,是文学及好心人让他度过难关,后来恢复政策,回到高校从事教学工作。
“好人呐!”他深情地回忆那不堪回首的年月,回忆帮助过他的每一位平凡而普通的人。
“不要忘记,忘记就意味着背叛。”马老师不止一遍开导我,并讲述他创作原始森林系列作品的缘由、背景、经过和作品的写作历程。
说到动情处,老师眸子里湿润了,一条西部粗犷的传奇汉子,既充满豪情、爽朗,又柔情似水,重情重义。那些苦难岁月,如钢刀淬火,亦如雄鹰练翅,练就了老师观察世界独立思考的能力和待人接物的侠骨柔肠。
经过一段时间的阅读和思考后,我开始尝试创作小说、散文、诗歌,写文学评论。每当我的习作完成后,老师都会逐字逐句地阅读,由表及里地分析写作的成败得失。
我精心创作的小说《白云深处的人家》经马老师屡次三番地审阅、修改、润色,渐渐有了一点起色。老师对我说,写文章不要浮躁,不要粗制滥造,要多些自己内心想写的东西,写自己熟悉的东西,写自己感触深的东西,要善于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每次当面请教,我总有一种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的感觉。既领略到老师的幽默、博学、乐于助人的人品学识,也领略了老师文学创作的厚重、精深和深深的责任感。好的作品,就是作家用自己的良知去发现真、善、美,去展现精彩纷呈的特点、氛围,让品读作品的人感受到正能量,激发向善向上的力量。
老师每每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
在老师的严格教导下,通过手把手传授我写作的方法、技巧,我创作有了较大提高。一部分作品在“校园之声”专栏通过广播传播,一部分作品发表于《伊犁河》、《绿风》、《新疆青年》等新疆的报刊上。还有一部分作品,比如《刻在记忆的石壁上》、《无题》等散文、诗歌作品,被推荐编入《当代中国大学校园文学丛书》。
老师用他广博的学识,提携后人的责任和丰富的想象力,为我打开文学丰富的宝藏,帮助我在文学的道路上行稳致远。
生活上,老师给我开小灶。每逢节日,老师总是提前通知我,列好菜单,由我上街采购,老师亲自下厨。
每次出门,老师把棉衣、棉帽等御寒衣物把我包裹得严严实实,方可出门。老师视我如子,生怕我担惊受寒,一切都安排妥妥贴贴。
我不止一次品尝到老师用传统的浙江嵊州风味烹制出来的美味佳肴。在老师家里,我这个游子的思乡之痛被安抚得熨帖。
老师善于观察,勤于思考。有时,老师发现我情绪上的波动,学习上的起浮,生活上的不如意。他总是循循善诱,帮助我解开疑问,打开心结,轻装上阵。老师丝毫没有架子,这源于他思想的通透、生活阅历的丰富和饱经风霜后的淡定超脱。
他像父亲一样教我待人接物,教我培养品德、涵养。他要求我在困惑、痛楚之下,依旧要保持干净整洁的心灵,自我省视;力求每日温故自新,寻求进步;要尊重他人,心怀谦和、自信,自重、自省,完善自我。要时刻保持心平心静,任何时候不能浮躁,随波逐流。心静方可心慧,心慧方可心安,心安方可笑对人生,做好自己。
尽管大学求学生涯也遇到过风雨、波折,但通过马老师的开导,我平平静静,化危为机,度过了弥足珍贵的大学时光。
三
岁月缱绻,葳蕤生香。
毕业季在我的期待中翩然而至。何去何从,选择怎样的职业生涯,我从没细致考虑,一切都有点随遇而安,茫然无序。
老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在我离校前夕,马老师亲笔为我写下推荐信,向他的亲朋好友推荐我到他们所管辖的行业和单位工作。
我持着马老师的推荐信,很快就落实了工作,工作还算称心如意。在同学们为找工作四处奔波劳顿的时候,我已经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岗位,这不能不让我深深感激马老师的知遇之恩,厚爱之恩。
工作期间,我时常给马老师写信,告诉他学习、工作、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顺心、委屈,抑或郁闷,我都第一时间与马老师分享。马老师从容淡定,他总是在回信中,将我遇到的困惑化解,让我时刻对未来充满信心和勇气,让我丝毫不敢有懈怠,总感觉马老师那双真诚、智慧的双眼,无时无刻都在俯瞰着我、督促着我,并运用他那满满的睿智鼓励我在生活的道路上走得更稳,走得更远。
后来,马老师退休,回到了原籍,我多方打听,马老师都杳无音信。
四
飒飒秋风中,我长久地伫立在我和老师共同栽下的枣树前。枣树高大飘逸,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望着挂满果实低垂如问号的枣儿,似乎在等待什么?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睹物思人,泪眼曚曚。
我星梦兼程,任思绪一遍一遍飞越关山峻岭,与恩师神会。我回味着恩师亲手做的丰盛菜肴;回味恩师语重心长的叮嘱;回味着恩师手把手教构思、动笔、改稿、投稿、发稿的每一个细节;回味恩师与我一起挥锹栽下的红枣树……
如今,老屋不在,四周都是空荡荡的,恩师归心似箭回到了老家,从此成了天涯过客,任我思念成河,形单影只,在秋日灿烂的云霞中,映红天际……
五
恩师姓马,名洁身,人如其名,人格、精神高洁如霜,如松,如柏。他的正派为人,它的精神高贵,他的学识渊博,他的文学造诣深厚,他是个内心澄澈的正义人士;他的人生高度,是我终身俯瞰、膜拜、敬仰的高度。
我们都是大地之子,有缘相见相识又相忘于茫茫人海。多想重回时间的源头,让一切重新开始。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师恩如山,恩师如父,如影相伴,精神相依,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