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老孔又一次揉开那张视若珍宝的纸条——虽已返乡数月,可他却忘不了十六载砺剑年华。每当清风拂面,他总会联想起那段峥嵘岁月,思绪也在不觉间飘回大漠深处,飘回退伍前……
去年秋季,老孔向组织表明解甲归田的意向,打算回家弥补多年来对父母妻儿的亏欠。组织思量再三,批准了老孔的申请,并在离队前一个月给他安排了相对清闲的技术指导岗位。
那些天,连队作业面上多了个“游荡”的身影,老孔戴着“红帽子”和红袖箍开始对大家的作业“指指点点”:“你,你这个电缆架设流程不对啊!”“这管子调平有点问题,歪了一度。”“还有你,老同志了,你怎么打力矩还能少打半圈!”
一星期下来,虽然一线施工质量问题少了,但老孔却把战友给“得罪”了个遍。
“要多谢老孔,让我们组这周的奖金打水漂喽!”刚因施工质量被通报批评完,年轻的小朱就忍不住发起牢骚,“都是老焊工了,最后一个月跟大家较这个劲,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小朱是新任组长,性子直来直去,凡事喜欢抢第一,这种奋勇争先的性格,倒让他在连里颇受认可。
小朱的牢骚很快传遍连队,每每听闻,老孔都回之一笑。第二天,因施工需要,老孔又顶着新兵专属的“黄帽子”扎进了作业区,拉了台焊机一声不吭地猫在最难干的管路区作业面,找了块“硬骨头”自己默默地“啃”起来……
日子又这么过了两周,距离退伍只剩七天光景了。
一天傍晚开饭前,连长突然宣布:“刚接到通知,上级质检组明天来检查作业面质量,早上就开始。”
次日,质检组如约而至,查到管路区时,工程师们瞪大眼睛,围着老孔的作品称赞有加:“这鱼鳞焊烧得真扎实,仔仔细细,有板有眼!”
经质检组评定,老孔焊接的部分以百分百优秀率超越了小朱,组织决定把原定奖予小朱的月先进名额奖给了老孔。消息传开后,原本以为稳操胜券的小朱有些小情绪。
此时,连队里“送老兵茶话会”正在有条不紊地布置着。不服气的小朱当着众人故意说道:“跟年轻人抢功劳算什么本事,不就是鱼鳞焊嘛,我以后肯定比他烧得强!”闻言,老孔转身去了门外,站在戈壁滩上抽起了烟……
看着夕阳火红,老孔想起了老焊枪“战斗”时滋出的焊花,突然释怀了。返回会议室,房间里已经热闹起来,战友们正准备挂“敬老兵、学老兵、送老兵”的横幅……
“我想跟大家说两句。”
老孔拿起麦克风,把音量开大,“我和我爹,两代从军,我老孔没啥文化,自小学习焊工技术,也没做过其他行当。入伍16年,除了完成好任务,没什么远大志向。都说百炼成钢,16年焊工岁月早已把我炼成了一把焊枪。最后一个月,我也想放松躺平,但你们知道吗,我一闭上眼,就是我爹对我的教诲:当兵就要当精兵!咱们导弹工程兵就是要把生命燃烧在阵地上,混一秒就是白活一秒。”
说着,老孔转过身摸着横幅,声音有些哽咽:“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16年了,我是真舍不得部队,舍不得战位……更舍不得阵地,舍不得焊枪啊……”
“我说完了!”放下麦克风,老孔如风般快速走出房间,把戛然而止的安静留在了身后。
一宿过罢,戈壁滩上旭日东升,送老兵的车队准时排在营区门口。老孔早早上了车,独自握着一把旧焊条坐在车厢最后面,靠着窗户打起了盹儿。
“孔师傅!孔师傅!”老孔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转头看去,小朱和战友们正拍打着玻璃高喊,“快下来,孔师傅!”
老孔一出车门,便被大家簇拥着挤到退伍老兵队伍的最前头,小朱钻过人群,冲老孔咧嘴一笑,给他胸前别上大红花,又迅速往老孔手里塞了张纸条,小声道:“孔师傅,上车看!”
一阵合影留念后,老孔又在战友们的簇拥中上了车,并被摁在第一排靠窗的“C位”。听着窗外鞭炮声噼啪作响,看着人影徐徐倒退,老孔眼圈湿润了,他慢慢搓开纸条。
“孔班长,对不起,是我年纪轻,不懂事,但我不会服输,我的鱼鳞焊一定会超过您!”
老孔小心地叠好纸条捂在手里,接着打开车窗,让戈壁的风最后一次扑向自己。
艳阳之下,大漠野风似乎和煦了不少,既吹去了老孔身上的尘土,又拂着他心中的暖意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