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沿着山坡,错错落落分布开来,随意而自然。最显眼的是一个大院里几间青砖灰瓦的房屋,坐落在村子中间,方方正正,古色古香。既显示出这个院子的威严古朴,又给这个小山村增添了几分岁月的沧桑。
最喜欢在傍晚时分,坐在对面高高的山坡,看那暮色在房顶上悄悄漫过,在那些整整齐齐的瓦片上,留下行走的履痕,又带走了一天的时光。
时光如流水,静静流过那些同样肃穆的瓦片,一房的瓦片在明明暗暗中,与那些消失了的时光,挥手作别。一片瓦片变得暗淡了,另一片瓦的边缘处,也隐入了阴影里;一垄灰瓦被阴影吞没了,其它一垄一垄的灰瓦还明亮着,涂抹着温暖的颜色,生活在今天的时光里。一房子铺排整齐瓦片在明明暗暗的变化中,见证了岁月的行走,也让我们感受到光阴就在我们眼前一寸一寸消失而产生的恐惧。
那些一片紧扣一片,一垄紧挨一垄的灰瓦,在时光的行走中,层次更加分明,更具有一种韵律的美感。那些被暮色照射着的,明亮、温暖;那些隐入阴影中的,深沉而迷茫,有了一种未知的深奥。明明暗暗的变化中,这个小山村,这个充满古典气息的院落,这一房子的灰色瓦片,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进了岁月的深处。
时光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每天不变地在瓦片上行走。而每一片瓦,在时光的浸染中,变得厚重而苍凉了。
灰色的瓦片,是房屋的铠甲,一片扣一片,一垄挨一垄,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铺在房顶,遮风避雨,也记载着山里人一个又一个悠长的岁月。
那密密麻麻铺在房顶上的瓦片,简直可以当做一部书来读。那是一部非常古老的书,散发着古典气息,厚重而丰富的书卷。
那是装帧很考究的书籍。线装,精细的手工制作;竖排版,典型的古典风格。没有空行,也不去句读,像是镌刻,也如拓印的手工本。一字字,一句句,合辙押韵,自然而顺畅,无论怎么看,都显得古韵悠悠。不用心去阅读,是无法探究其中蕴含的寓意的。
那个青砖灰瓦院落的主人,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者,十几年前从外面回来,从此不再离开。他说他要守着祖上的基业,守着这一院青砖灰瓦的房子,一直到老。天气好的时候,他就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底下,沏一壶茶,静静看着房顶上那一垄一垄灰色的瓦片,像是在阅读一部古书。天空中舒来巻去的云朵,将阴晴不定的影子投射到房顶,让灰色的瓦片越发显得层层叠叠、意趣盎然;风中颤巍巍的瓦楞草,发出细微的啸声;离巢的燕子,倦归鸽子,在瓦片上呢呢喃喃、嘀嘀咕咕,在他的眼里,也充满了诗意。他就这样在院子里坐着,一坐,就是小半天。
好像那一房顶的瓦片上,层层叠叠的瓦缝里,记载着什么精彩的故事。问他,他总是摇摇头,说了你也不懂。时间久了,他不那么出神地阅读那些灰色的瓦片,人们反而觉得奇怪了。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他说,落雨击打在瓦片上,是天底下最美妙的声音。雨落的时候,灰色的瓦片与银色的雨线相互交织,迷迷茫茫,银色的雨被风一吹,从灰色的屋顶扫过,就会飘荡起满眼的风情。雨水顺着瓦槽流下来,滴答——滴答,滴滴答答——,疏密有致、铮然有声,那韵律比茅草房的雨声更加饱满清脆。雨落瓦屋,泠泠细流滑过牵牛花的叶片,击打在地上,溅起无数的水花,晶莹而灿烂。檐下那一口青色的水缸,接满了从瓦片滴落的雨水,飘飘摇摇地洒落一地,沿着青石板的缝隙,流向院子里的低洼处,不一会,就聚积了一汪水。雨点大了,一滴一滴击打在水面上,噼噼啪啪响,一个个水泡鼓起来,破灭了,又鼓起来......
这样的日子里,坐在屋檐下,读书品茶,有红巾翠袖一同仰看雨在瓦片上书写独特的诗行,岂不快哉!
老人说这些的时候,脸上现出沉醉的神情,那过去的时光仿佛就在眼前。我想,他的心中,一定有一个关于瓦片,关于落雨的故事。
瓦片的前生是泥土,不知有多少野草、麦子、花朵、树木在它的怀抱茁壮成长,修成正果。佛说:“出家人慈悲为怀。”瓦片被人从泥土取出来,打胚、烧制,具有青铜器一般的质地,脱离了土地,成了离天空最近的泥土。从这一点来说,瓦片算是“出家”了。土地一般宽广的胸怀,出家人的慈悲,让瓦片有了超出遮风挡雨这样世俗的襟怀,它的目光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房顶。它仰望苍穹,遥望四野,秦砖汉瓦的经历,让它胸怀比天地更加广阔。一粒粒尘埃被风吹来,落在它的身畔,它接纳了,细心收拢,精心积攒。直到有一天,一只白色的鸽子飞来,落在那高高翘起的房脊上,不小心将衔在嘴里一粒种子跌落。瓦片就细心呵护,让它发芽、扎根、生长,摇曳成一种特别的风景。常常会看见有人一边诅咒,一边冒着雨搭梯子上房,将那些生长在瓦片缝隙的野草,或者是一棵小树拔去,用新的瓦片覆盖。可是用不了多久,又有新的植物长出来,在瓦缝里迎风招展。房上的泥土虽然贫瘠,瓦片胸怀足可以温暖那些卑微的生命。
生长在瓦片上的植物是有慧根的。
瓦片的缝隙有时候也会是鸟儿们的栖身之所。它们在瓦缝中产蛋、孵化、长大、然后飞翔远行,带走了一段美好的时光,把一个个曾经温暖的日子留给瓦片,让这些瓦片在余下的时光里,慢慢回忆。
在风中雨中,阳光底下,那些瓦片到底存在了多少岁月,没有人说清楚。然而,那些曾经遍布在城市乡村的灰色瓦房,已经越来越少了。不知时光行走在这些布满了岁月沧桑的瓦片的时候,是否会有一种疼痛的感觉。那种柔和典雅的灰色调,那种层层叠叠井然有序的排列,在它不停行走的步履间,逐渐残损、破碎,并最终会消失在岁月的深处。
那天傍晚,也是暮霭沉沉。一缕暮色从山峦投射在小山村,然后再将橘红的光线一点点收拢,定格在那个高高的房顶,那些灰色的瓦片上。我看见那一束光线很柔和,很温暖,从房脊慢慢向下移动。像是很亲切地抚摸那些灰色的瓦片,又像是在很认真地阅读一行行古文字。忽然,我发现房顶上出现了几片残损的瓦,露出了斑斑泥土。一段连续的文字中断了,无法连续那些行走的岁月,阅读的人,也无从知晓其中的信息。橘红的光线有些迟疑,停下了移动的脚步。老人的目光凝滞了,眼里似乎泛起了泪花。我也有些伤感,这些残损破碎的瓦片已经无可替代。如同老人那残损的牙齿,露出的不仅仅豁口,漏风,也漏掉了许多值得记忆的时光。
房子的历史很悠久了,可那些灰色瓦片的历史比房子更加悠久,已经具有了青铜器一般的质感与分量。墙壁残损了,老人就托村子里的人到山上燕长城的废墟上寻一些回来,琢琢磨磨,镶嵌进去。虽然色泽有深有浅,质地有粗有细,并无什么大的不妥,反而增添了许多沧桑与厚重。房顶的灰瓦呢,却无从获得。远处山上燕长城废墟的几座碉楼,早已是片瓦不存,成为一抔黄土,萋萋荒草。很多残砖碎瓦被时光的脚步碾得粉碎,回归泥土,再无法遮风避雨,再无法阅读光阴。
时光仍然会以自己的方式去行走,可那些灰色的瓦片,正逐渐从时光中消失,像那些已经消失了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