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李卫强:桃 园 镇

作者:李卫强   发表于:
浏览:17次    字数:25280  电脑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96篇,  月稿:10

  一

  在安徽省西北部,有座充满诗意的千年古镇--桃园镇。

  桃园镇虽然没有大都市的繁华与喧闹,但这里自古民风淳朴,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水陆交通四通八达。生活在这片宁静和谐、乡土气息浓郁醉人土地上的乡民,他们世世代代在此安居乐业,繁衍生息。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与世无争的农耕生活。由于当地乡民自古就有拿起锄头干活,放下锄头吟诗作画的传统习俗,所以,桃园镇在当地方圆数十公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然而许多人并不知道的是,桃园镇能得此充满诗意的地名,却与离桃园集市不远的徐寨,有着很深的渊源。

  徐寨位于桃园镇东面,离集市大约有四、五里地。寨里村民大多姓徐。相传徐姓祖上有人在某朝做了大官,此人为官清正廉洁,后因厌倦了官场上的明争暗斗,遂学东晋诗人陶渊明告老还乡,归隐乡野田园,与家人一起过着晨耕夜读,温酒煮诗,与世无争的庶民生活。

  徐寨倚路傍河而建,寨门前有一条东西走向的乡道,是徐寨与外界交往的主要道路。东西北三面,均有三道壕宽水深的寨壕环护,寨壕内河水清澈,水草茂盛,当成群结队的鹅鸭悠哉游哉地划过水面,如镜的水面,有了流动的线条,便有了灵动和生机。

  也许是受陶渊明的影响,寨的主人,在寨壕与寨壕之间裁满了桃树。每年春季桃花盛开的季节,目光划过之处,那满眼盛开的桃花,灿若丹霞。一朵朵,一簇簇,白的洁白如玉,粉的如婴儿般灿烂绽放的笑脸,美丽、漂亮、端庄,成了美的化身,像极了含羞带怯的姑娘。鸟儿在桃林中尽情歌唱,蜂蝶在桃花间翩翩起舞,一派迷人的田园风光,自然吸引了四邻八乡的村民前来踏青游玩。游玩期间,有些文人骚客玩到兴浓之时,往往会随手在乡野的酒肆茶馆,亦或是在旅店的墙壁上泼墨作画题诗,久而久之,逐渐形成了一种“有墙有诗,有诗有画,诗画合一”的独特的地域文化,也因此吸引了更多的游人慕名而来。1958年,桃园镇还因此荣获国务院总理周恩来签发的《中国农民诗画之乡》的奖状。

  随着到徐寨游玩的乡民越来越多,徐寨桃园的名气,也因为乡民相互之间口口相传的缘故,被传播得越来越远。尤其是,每年桃花盛开的季节,总能吸引许多外地游人慕名而来。时间久了,一些精明的商人,便在离徐寨不远的打马路和官道的交叉路口兴集设市,在方便四面八方到此游玩客人的同时,也随着到此经商居住的人口越聚越多,最终逐渐形成集市规模。集市因桃园而兴,日久,当地乡民渐渐习惯性地把集市称为桃园镇。

  要想进入徐寨,首先要经过一座寨门。寨门是两层土木结构建筑,上层是箭楼,并留有箭孔。寨门东西两边各建有几间草房,原本是家丁和庄奴的住处。解放后,就变成了生产队的牛屋和仓库,仓库里存放着生产队的粮食和农机具等杂物。因为寨门高大而且宽敞,是夏日村民纳凉避暑的好去处。尤其是在夏季吃饭的时候,村民总是喜欢端着饭碗和馍笊头子到寨门洞里吃饭,时间久了,渐渐就成了徐寨人约定俗成的饭场。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由于三年自然灾害等原因,在桃园镇所在的皖北地区,农村普通家庭的生活还比较贫困。当地民间曾广泛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红芋稀饭、红芋馍,离开红芋不能活。大多数农户家庭的饭桌上,每天吃的饭多以杂面为主,另外还有自家地里种的青椒、茄子、豆角、萝卜之类的蔬菜,一年到头根本就吃不上几回猪肉。即便是白面馍,也只有到了午收季节,或者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全家人才有可能尽性地吃上几天白面馍。即便如此,有些人家也不一定能保证一日三餐正常的吃饭问题。

  尤其是在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眼瞅着家里去年的存粮越来越少,而地里的小麦还没有抽穗。如何能让家人有一个稳定的生活,体面且有尊严地生存下去,避免因为家里缺粮而四处找人借粮,甚至因为缺粮而无奈外出逃荒要饭的事情发生,逼着家庭主妇必须学会善于精打细算才行。为了节约粮食防止饥荒,有些人家往往会选择在春天里,到农田里挖些野菜,或者是从树上摘些槐花、榆树叶等回家,然后再加工成可以吃的食物给家人充饥。有些小孩子多的人家,甚至在农闲的时侯,干脆选择每天只吃两顿饭,而且多以稀饭为主。

  在当时的广大农村地区,许多普通的农户家庭,每当夕阳西下,家里老人在收拾好家务活之后,总是以:人是一盘磨,睡着就不饿为理由,催着家人赶紧上床睡觉。如果有孩子喊饿睡不着,大人就会让孩子自己到囤里拿几个干红芋片吃来充饥。只有到了农忙季节,平时过惯了节俭日子的家庭主妇们,此刻显得非常的大方,她们每天总是变着花样做饭,想着法子让全家人吃饱喝好。因为她们知道,只有让家里人吃饱了饭,他们才有力气下地干农活。

  在老一辈人的记忆中,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桃园镇,由于电力紧张等原因,许多普通农户家庭很少用电,更不要说使用电视、电风扇之类的现代化家用电器,像现在老少皆宜的电脑游戏、广场舞等娱乐活动更是没有。为了打发漫长而又无聊的空闲时间,大家常常在闲来无事的时候,喜欢聚在寨门洞里吹牛聊天。大家靠墙蹲着,或者席地而坐,一边云山雾罩,天南地北、东扯葫芦西扯瓢地闲唠嗑;一边不咸不淡地聊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图的是既凉快又热闹,同时还在无形之中融洽了彼此之间的感情。这个说:东庄谁家的孩子懂事孝顺;那个说:西庄谁家里的老人长寿有福气。亦或是今年谁家地里庄稼长势如何如何的好,如果此时土地的主人恰好就在现场,那他脸上就会不自觉地露出非常自豪的神情。

  当然,有时候大家相互之间,也难免会插科打诨开玩笑,或者讲一些别人不知道的奇闻趣事,而最能引起大家共鸣和兴趣的话题,似乎永远是关于男女之间的各种花边小道消息。什么前庄的富贵爹,因为半夜三更翻村里王寡妇家的墙头,结果自己不小心从墙上摔下来伤了腰,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地干活,把富贵娘气的够呛,至今也不管他的事;后庄二虎的媳妇,因为二虎犯盗窃罪在劳改队里服刑,时间久了,自己耐不住寂寞,就偷偷和村里的一个光棍汉好上了。说者把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活灵活现的,就好像他亲眼在现场看到似的。如果遇到杠精对他的话提出质疑,说者故意装出一脸无辜的表情,并信誓旦旦故作神秘地说:

  “自己是听后庄狗蛋娘说的。狗蛋娘还曾亲眼看见他们挎着筐,有说有笑地钻进玉米地里呢。"

  有人明知却不怀好意地故意追问:

  "大热天里,他们钻玉米地里去干啥?"

  不知是谁接了一句:

  "狗日的,孤男寡女在一起还能去干啥?瞧你那副熊样,没见过寨里狗打秧子咋的?"

  "哈哈,哈哈哈。"

  村民此刻似乎完全忘记了劳作的辛苦和生活不易带来的压力,发出一阵会意而又肆无忌惮的笑声,其间还加杂着几句粗鲁的国骂。而在寨门洞里吃饭纳凉的女人们,则会红着脸,低着头小声暗骂:

  "呸,不脸的东西。乱嚼舌头根子,咋不怕雷劈你!"

  二

  在徐寨和桃园镇之间,有条被当地乡民视为母亲河的大河--龙须沟。龙须沟依28省道而行,常年流水不息,因为龙须沟水质清澈、甘甜可口,当地的乡民常常用龙须沟的河水洗菜洗衣、淘粮食,或者用河水浇灌地里的庄稼。在龙须沟上,有一座连接东西两岸,厚重、朴拙、敦实的石拱桥横卧其上,为两岸从事农耕生产的乡民,以及乡民之间交往提供了便利。

  在当地人的记忆中,这座静静横卧在龙须沟上的石拱古桥,无人知道它建于何年何月,也找不到任何有关其建于何年的历史文字记载。即便是问当地最年长的老人,他也只晓得自己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世时,这座古桥就已存在。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过后,许多事情渐渐被人淡忘,逐渐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而石拱古桥却像一位饱经风霜的慈祥老人,依然长年累月地伫立在龙须沟畔,默默地注视着过往的乡民,护佑他们世世代代、年年岁岁、平平安安。桥下那常年累月流淌不息清澈透明的河水,无声地吟唱着一首古老而又沧桑的歌谣,仿佛在向人们述说着徐寨的如烟往事。

  在石拱古桥靠近徐寨一端,原先沿河建有一所学校---徐寨小学。1958年按照上级领导安排,与搬迁到此的桃园初中合并后,改称为桃园中学,郝光辉任学校校长。郝光辉家住在桃园镇上,爱人叫徐桂英,是徐寨中学的老师,徐寨本村人。1962年三月里的一天夜里,随着一阵婴儿的啼哭声,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

  孩子出生的时侯,正赶上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连续多日绵绵如丝的桃花细雨,仿佛春姑娘受到了委屈似地一直下个不停。雨不停歇,徐桂英只能把洗好的尿布挂在屋里凉着,或者把尿布放在柴灶上烘烤,每天如此这般,屋里总有一股浓烈的尿骚味。徐桂英对此也很是无奈,她常常用嘲讽的口吻说:

  "真是个骚货。"

  由于天天骚货、骚货地叫,时间一长,渐渐就叫顺了嘴,最后,干脆就直接变成了孩子的乳名。

  骚货刚出生的时候有七斤多,脸面粉嘟嘟,身子胖呼呼的,就像“哈叭狗”一样,很是讨人喜欢。不过,骚货的出生,也意外给父母带来了快乐的烦恼。因为和哥哥、姐姐不一样,骚货特别的能吃。而徐桂英身体本来就很瘦弱,加上产后营养跟不上,所以奶水根本就不够骚货吃的。肚子吃不饱,骚货就会不停地哭闹,任凭父母怎么哄都不行,直到哭累睡着为止。所以徐桂英常常用充满疼爱而又无奈的口吻骂骚货:

  "真是饿死鬼托生的。"

  骚货学名叫郝建军,在家排行老三,哥哥是老大叫郝建国,姐姐叫郝玉兰。骚货出生的时侯,国家正处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物资极度匮乏。那时候郝光辉全家人吃住都在学校,夫妻两人每月微薄的工资,常常让他们有种捉襟见肘的感觉。好在学校离徐桂英娘家近,隔三差五的就会送些面粉之类的食材过来。有时,寨里村民下地干活回家路过学校,也会留下一些蔬菜之类的食材,这样才勉强能够维持全家人的日常生活。家里的日常生活本来就很拮据,自然也就没有多余的闲钱,给骚货买奶粉之类的婴儿食品。再说了,即便当时家里有闲钱,有时也未毕能够买得到,郝光辉夫妻两人可没少为此事犯头疼。

  徐桂英娘家有兄弟姊妹六个,徐桂英是家里老大。徐桂英二弟媳妇叫张敏,模样不但长得俊俏,而且还善解人意,说活做事干净利索,从来不拖泥带水。张敏在一个多月前,刚刚生下一个男婴,学名叫徐峰,不知道咋的,她给孩子取个乳名叫铁蛋。有人曾经问过张敏,为啥给孩子取这个不雅的乳名?张敏坦言:

  “俺们庄稼人比较实在,也没城里人那么多穷讲究,就图生出来的孩子好养好带。”

  别看张敏瘦小个不高,但产后奶水却很足,铁蛋一个人根本就吃不完。有一天夜里,张敏乳房涨的难受,就起来准备把奶水挤掉,恰好被徐桂英二弟看到并心疼地说:

  “骚货因为天天吃不饱饿的直哭,而铁蛋天天又吃不完,挤掉实在太可惜,如果能给骚货吃就好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敏听后,责怪丈夫为什么不早告诉自己,并决定明天亲自到学校姐姐家去看看啥情况。

  第二天上午,张敏收拾好家务活,便抱着孩子去学校姐姐家串门,刚进学校大门,离老远就能听到骚货的哭声。看着徐桂英脸上愁眉不展的样子,张敏关心地问徐桂英:

  “大姐,骚货这是咋了?”

  当得知骚货是因为肚子饿才哭闹时,便不假思索地用征求的口吻对徐桂英说:

  “大姐,我的奶水足,要不让骚货吃我的奶吧?就是不知道骚货可吃?”

  听张敏这样说,徐桂英心里自然非常乐意,但同时她心里面也是非常的纠结。因为,她担心如果张敏把奶水给骚货吃了,万一因此而饿坏了铁蛋,恐怕娘家人会怪罪自己不懂事。于是便试探性地问张敏:

  “好是好!只是你把奶水给骚货吃了,万一铁蛋一会饿了,你又该咋办?”

  “姐,没事的,你放心吧。我奶水足,铁蛋一个人根本就吃不完,挤掉扔了又太可惜,还不如给骚货吃呢。”

  在得到张敏肯定的回答后,徐桂英忙说:“那就让骚货吃一次试试,看看他吃不吃?”

  还好,骚货不挑食,抱着张敏的奶头狂汲。看着骚货抱着张敏乳房吃奶的样子,徐桂英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很不好受。她对张敏说:

  “张敏,真的谢谢你!你这回可是救了姐姐的大急了。”

  听大姐对自己说话这么客气,张敏赶忙说:

  “大姐,你说啥呢?咱可都是一家人,你可千万别说两家话。”

  徐桂英听张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张敏。从此,如果白天家里没有事,张敏就常常会抱着孩子到学校大姐家里来串门,既能帮助姐姐照顾孩子,也能陪着姐姐说说话。不过,这事白天还行,夜晚就没办法了。

  徐桂英有个叫李雪梅的女同事,她比徐桂英年长几岁。在得知徐桂英和自己一样奶水不足时,就悄悄告诉徐桂英自己的育儿经验:

  “如果骚货不挑食,你可以到供销社买点炼乳给孩子吃。或者把饼干放进奶瓶里,倒一些温水进去,泡透摇碎后给孩子喝也行。”

  徐桂英如法炮制,还别说,骚货这小子不挑食,只要能吃饱就行。可是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麻烦却来了。因为,骚货晚上水喝多了,尿自然就多。尿多了,醒的次数也自然就多。如果有那天买不到炼乳或者饼干,徐桂英无奈之下,只能在夜间给骚货喂些温水充饥,结果也就可想而知。可怜徐桂英,整天围着单位和家庭忙得团团转,既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还要没日没夜地照顾好孩子。每天光给骚货换洗尿布,都不知道需要换洗多少次,这可着实把徐桂英给累的够呛。

  三

  1962年的新中国,正处在“三年困难时期”的后期。为了缓解城镇粮油供应等矛盾,国家针对经济战线,出台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政策,对部分单位实行“精兵简政,支援农业生产第一线”。并号召精减下来的人员,服从组织安排,回到老家生产队,和普通社员一样参加生产队劳动。为此,淝河县文教局于1962年6月初,在淝河县大礼堂,召开了全县中小学校长会议,学习、贯彻、落实党中央,于1962年5月27日发布的《国务院关于进一步精减职工和减少城镇人口的决定》。并根据上级的工作部署,正式启动淝河县“公办初中、小学转民办”工作。等到会议结束,下午从县城到桃园镇的农班车早就开走了。郝光辉因为心里牵挂着徐桂英和家里几个孩子,在和一起来县参加会议的其他学校校长打过招呼之后,他决定背着被子连夜赶回学校。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透过浓密树叶的缝隙洒落在路面,显得光怪陆离变幻莫测。弯弯曲曲的乡村小路,延伸到广袤无垠的田野尽头,消失在远方緑树丛林掩映遮蔽的村庄里。无数只雀鸟一边在树丛里飞来飞去,一边叽叽喳喳不停地嘻闹,夏日的晚风不疾不徐,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让他独享这番别样的宁静和风景。

  然而,郝光辉此刻却无心欣赏这美丽的景色,他边走边在心里盘算着回去之后,如何贯彻落实会议精神?如何说服徐桂英带头响应国家号召?辞职带着几个孩子回到桃园镇,到农村去当一名普通的农民,通过与农民群众一起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过自力更生,自食其力的普通农家生活。不过,直到郝光辉回到学校,他也没有想出如何说服妻子主动辞职回家务农的办法。因为,郝光辉知道妻子太热爱自己的这份工作。

  从淝河县城到桃园中学有几十里路,等到郝光辉回到学校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在得知丈夫是自己步行几十里路回来,而且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的时候,可把徐桂英给心疼坏了,她忍不住责怪丈夫:

  “有什么事情恁要紧,非要让你连夜走几十里路往家赶,难道你就不能明天坐车再回来吗?”

  “看你说的这是啥话,这点路程对俺算个啥?再说了,你一个人在家里,既要工作,还要操家带孩子,你说,俺在外面能不担心恁娘几个吗?”

  郝光辉赶忙为自己辩解道。

  “俺娘几个有什么好让你担心的?你可看仔细了,你去县城开会的这几天,俺身上的零件有没有少一个?”

  说完,徐桂英故意挺着胸部往郝光辉脸前凑。

  “没有,没有。”郝光辉赶紧认输投降。

  “这还差不多。”

  徐桂英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然后转身准备去厨房做饭,她猜想丈夫现在肚子一定很饿。

  “不但没少,反而多出了一样东西。”

  听到郝光辉嘴里冷不丁地蹦出这句话,徐桂英赶紧转过身子看着丈夫,同时脸上也露出不解的神情。

  “脸上多出一对黑眼圈。”

  看着徐桂英憔悴的神情,疲惫的神色,一脸蒙圈的表情,郝光辉的眼里此刻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嘿!吓俺一跳,俺还以为是啥事呐。”

  徐桂英一听,脸上顿时露出娇羞的神情,然后便转身去厨房做饭。

  此刻,远处村庄里过惯节俭日子的庄稼人,早就在吃过晚饭不久,就习惯性地把油灯一吹,然后便钻进被窝搂着老婆睡觉。当整个村庄的人畜都按下静音健的时候,在寨子空旷寂静的夜空里,总会隐隐约约听到木板床发出有规律的嘎吱、嘎吱声,空气中也到处充满雄性荷尔蒙的味道。

  而夜幕笼罩之下的桃园中学,因为没有了白天的喧闹,此刻终于完全安静了下来,显得格外的空旷与寂静。夜空中除了从远处被夜色包围的村庄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只有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仿佛是热恋中的情人,在无声地诉说着对彼此的眷恋。随着学校最后一盏如豆的灯光熄灭,寂静空旷的校园,瞬间就陷入浓浓的夜色包围之中,安静的仿佛能让人听到蚯蚓,在土里窃窃私语的声音。

  哇,哇,哇……

  突然,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打破了校园的宁静。随之一束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里透露出来,瞬间划破了校园宁静漆黑的夜空。与此同时,学校不同的角落里,也随之响起几声无奈的叹息,还有翻动身体时床板发出的嘎嘎吱吱的声音。

  等到郝光辉、徐桂英两个人一阵忙活,终于把骚货哄睡着之后。两个人望着彼此因长期熬夜,变得越来越深的黑眼圈,再想想白天上课时眼神憔悴,神色疲惫,呵欠连天的样子。最终两人经过商议,决定响应国家的号召,让徐桂英忍痛辞去自己喜爱的教学工作,带着几个孩子回到桃园镇集上,与骚货祖父一起生活。

  四

  骚货的祖父叫郝大春,住在桃园镇东大街与北大街交叉路口,与桃园公社大院斜对面。

  多年以前,郝大春看到在公社大院工作生活的工作人员,因为单位里没有专门烧开水的地方,导致大家每天用开水很不方便。于是郝大春就充分利用自己临街的三间门面房的区位优势,在公社大院斜对面开了一间茶馆,并在茶馆的前面搭了一个茶棚。这样既解决了公社大院里工作人员和街坊邻居用开水的问题,又方便了赶集路过的乡民,在此歇脚聊天、喝茶解渴。开茶馆虽然谈不上是什么大生意,但在当时农民主要靠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分红的年代,自己每天都能有一笔微薄但稳定的经济收入,相对而言,家里的日子过的还算可以。

  郝大春共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骚货父亲排行老三。在解放前,为了躲避国民党抓壮丁,骚货大爹郝光明偷偷参加了新四军。因为其打仗勇敢又不怕死,再加上读过几年私塾有点文化,在部队里很快就提拔当了干部。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后,为了响应毛主席和党中央“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郝光明随其所在部队跨过鸭绿江入朝参战,不幸在上甘岭战斗中壮烈牺牲,至今,尸骨还留在异国他乡。

  骚货二爹叫郝光荣,1948年底,在参加淮海战役支前时,担任过民兵担架队队长。结果郝光荣的大腿,因为在战斗中被流弹打中伤了骨头,虽然部队给他治好了枪伤,但身体却从此落下了残疾。等他从部队回到家乡,政府念其有功,考虑到其不能干重农活,就安排他当了生产队的保管员,结婚后已经分家离户单独过日子。

  骚货还有姑姑叫郝翠灵,小学没有读完就辍学在家,帮助父亲打理茶馆生意。所以,家里住的还算比较宽敞。

  郝大春自老伴生病去世后,总感觉家里缺少点什么。白天由于人来人往的还算好些,但是到了夜间,自己就会觉得很孤独。而徐桂英母子的到来,让原本平静的家,突然变得热闹起来,这让郝大春又重新感受到浓浓的家的味道。尤其是对于几个活泼可爱的孙子、孙女的到来,郝大春那可是打心眼里感到高兴,整天乐呵呵的,脸也快笑成一把褶子了。

  为了安置徐桂英娘几个,郝大春先是把后厢房腾出一间留给他们母子住,这样也好方便翠灵照应他们娘几个。而自己则在前面茶馆的角落里,随便搭个床铺睡,这样也好方便自己早晨起来烧开水。

  黎明即起,打扫庭院,是郝大春多年养成的习惯。每天早晨,当街道上广播喇叭响起,“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的乐曲时,郝大春就已经把水烧开,开门等着街坊四邻的人来打开水。

  当然也有例外,就在徐桂英母子刚来的当天夜里,可能是因为对陌生的环境还不习惯,也许是因为肚子饿的缘故,反正来到后的当天夜里,骚货就送给爷爷一个“下马威”。听着骚货整夜不消停地啼哭,郝大春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披衣起床询问:

  “骚货这是咋了,会不会是身上有哪里不得劲?”

  当得知骚货是因为肚子饿才会不停哭闹时,郝大春便不再吱声,然后默默转身回前屋睡了。

  第二天早晨,郝大春可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起来晚了。等到他把水烧开时,茶馆里面已经有人在等着打开水,害得郝大春不停地给人家道歉赔不是:

  “对不起!今天起来晚了。”

  等到一家人吃过早饭,郝大春便悄悄地把闺女叫到一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之后,翠灵便挎着菜篮子出了茶馆。翠灵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当徐桂英看到小姑子变戏法似地从菜篮子里拿出几瓶练乳、饼干和糖果等食品时,自己整个脸上写满了大大的惊喜。望着嫂子不解的神情,郝翠灵便笑着告诉嫂子:

  “自己闺密郑玉秀,是供销社日杂门市部的营业员,刚才是自己托她才能卖得到这些商品。”

  郝大春也对儿媳说:

  “桂英,咱家整天守着集头子,俺总不能亏了孩子的嘴巴?咱们都是一家人,往后有什么难事,你尽管直接和俺说。”

  把徐桂英感动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人们常常说:爷孙隔辈亲。还别说,骚货和爷爷特别的有缘。自从骚货来到爷爷身边,由于每天都能吃饱肚子,所以很少再听到他哭闹。即便他有时哭闹的再凶,只要爷爷一抱,他立马就会不哭。而且还会睁着大眼看着爷爷笑,这下可把爷爷给乐坏了,总爱用他那长满胡须的脸,疼爱地贴在骚货的脸颊上,逗得骚货“嘎嘎”笑个不停。一老一小祖孙同堂,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仿佛是一首优美和谐的交响乐,让人感到无比的温馨。

  五

  爱玩是孩子的天性,郝建军自然也不例外。随着妹妹郝玉秀和弟弟郝建设的相继出生,郝建军已经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但是郝建军依然玩心不退,每天就像一只顽皮淘气的猴子,只要玩起来总是忘记了时间,有时甚至会忘记回家吃饭。在左邻右舍的眼里,郝建军那可是名符其实的孩子王。白天,他带着一群年龄相仿的孩子,不是上树掏鸟窝,就是下河逮鱼摸虾;或者到地里偷瓜摸枣,用弹弓打鸟,用棍捅马蜂窝等等。可以这么说吧,孩提时代小孩子该干不该干的事情,反正他基本上都干过。

  而到了晚上,只要郝建军吃过晚饭,往往用袖子把嘴一抹,然后就着急忙慌地跑出去找小伙伴玩,而且常常会玩到深更半夜才知道回家睡觉。有时因为建军玩的太晚,徐桂英只好站在街道上喊:

  “骚货,回家睡觉了。”

  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徐桂英的声音在街道上空,被传播的很远很远。

  郝建军小时候不但喜欢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而且还特别喜欢看电影。那时候看电影都是露天看电影,为了占据最佳的观影位置,建军宁愿自己晚饭不吃,也要早早地扛着自家的大板凳,为家人占着有利的观影位置。

  建军最喜欢看的电影是战斗片,而且是百看不厌。比如:《渡江侦察记》《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奇袭白虎团》等战斗故事片,建军自己都记不得看过多少遍,就连每部电影里那些经典的对白,他都记得滚瓜烂熟,而且模仿的惟妙惟肖。建军小时候和其他男孩子一样,非常希望能像《小兵张嘎》里的嘎子一样,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手枪。为此,他不惜用作业本,或者用旧书本折叠出一把“驳壳枪”,整天神气活现地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显摆。而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自己长大后去当兵,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真正的手枪。

  随着几个孩子慢慢长大,街坊邻居也慢慢地发现,郝大春茶馆的门和过去相比,关门的时间可是越来越晚。对于此事,徐桂英也曾经多次提醒过公爹:

  “爹,不要关门太晚。您年岁大了,应该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尽量早点休息。”

  “知道了。我年龄大了,现在还不困,你们先睡吧,我再多看一会。如果关门早了,等一会有人来打不到开水咋办?”

  对于徐桂英的提醒,郝大春每次都以同样的理由应对。其实徐桂英心里清楚的很,他是在等建军回来。而建军每次从外面玩耍回来,总免不了会受到爷爷一顿严厉的训斥:

  “也不看看自己现在都是多大的人了,还天天这么贪玩。”

  爷爷一边训建军贪玩,一边让建军赶紧去洗脸,然后把放在炉灶上,早就烤得外焦里嫩透着清香的红芋或者馍片放在茶桌上,而他自己则坐在一旁悠闲地吸着烟,直到看着建军把食物吃完,再允许他回屋上床睡觉。最后嘴里还不忘唠唠叨叨地警告建军:

  “如果你下次再敢回来的这么晚,我就把你关在门外面,不让你进屋睡觉。我讲话算话,不信,你下次等着瞧。”

  而建军则一边吃着食物,一边装出非常害怕的样子说:

  “知道了,爷爷。俺下次再也不敢回来这么晚了。”

  爷孙俩人之间这样的对话,就像演员排练戏文一样,隔三差五地就会重复一次。

  建军因为从小调皮、好动、爱玩,是街坊邻居公认的“孩子王”。但是,每当他蹲在爷爷身边,看着爷爷和别人在茶棚里下象棋的时候,他又总是显得特别的安静。

  郝大春喜欢下象棋,在桃园镇上是出了名的象棋迷,而且棋艺不错,尤其擅使双炮。由于他为人处世随和仗义,加上平时说话喜欢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所以桃园镇上的棋友送他外号:“郝大炮”。

  每到逢集下午或者背集,茶棚下总会聚拢很多人,下棋的看棋的,真的是里三层外三层非常热闹。有时生意不忙,郝大春也会把生意交给儿媳徐桂英打理,自己则会尽兴地与棋友杀几盘。如果建军没有上学,他总会静静地蹲在爷爷身边,看爷爷和别人下象棋。时间久了,郝大春渐渐发现建军对象棋非常感兴趣,便有意在空闲时教他下棋,而且是从最基本的马走日字象走田,車走直路炮翻山教起。还别说,建军对象棋的悟性特别高,和爷爷学棋时间久了,他便从爷爷那里有样学样地学到三招两式,没事时总爱缠着爷爷下象棋。

  象棋在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别小看一盘普通的象棋,虽然我们在楚河汉界两边,听不到鼓角争鸣,看不见狼烟四起,但对于下棋的人来说,小小棋盘却暗藏着千军万马。对于棋手而言,面对错综复杂瞬息万变的棋局,既需要棋手能够熟练掌握基本技法,养成善于思考和精于计算的习惯,同时还要有驾驭和洞悉全局复杂棋局的操控能力。

  另外,下象棋和带兵打仗都是一个道理,除了在开局排兵布阵时要从大局入手,料敌于先,抢占先机,谋定而后动。棋手在对弈中,不但要积极主动稳中求变,通过有目的地攻击对方,以求吃掉对方棋子,并取得最后的胜利。同时,在关键时刻既要有能够扭转被动局面的能力,而且还要明白舍与得的人生哲理,因为学会舍弃,才有机会获得更重要的东西。而下棋最忌讳的就是因棋手贪小失大,而不自觉地就陷入与对手局部的纠缠,并最终造成自己的形式失去平衡而输棋。

  建军和许多刚开始学习下象棋的人一样,对于复杂的棋局,即不善于思考,也缺乏谋略与定力。并且常常因为自己喜欢贪吃棋子的缘故,总是让自己在不知不觉之中,便很容易陷入对方精心设计的圈套而败北。为了提高建军勤于思考,善于思考的能力,以及对下棋的兴趣和积极性。郝大春便从对弈开始如何布局,每步棋都有哪些变化和应对化解之法,不厌其烦地讲给建军听。久而久之,建军逐渐养成了勤于思考的好习惯,当他坐在棋盘前与别人下棋时,也能做到宁心静气,情绪丝毫不受周围嘈杂环境的影响,专心致志下棋。在他棋艺得到长足进步的同时,也因此让自己受益良多。

  六

  郝建军上学的时侯,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学校正常的教学次序,因为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而几乎陷入瘫痪状态。在此期间,郝敬贤因为只注重教学而忽视政治学习,被上级领导扣上“只顾埋头工作,不愿抬头看路”的“臭老九”帽子,并被调到离家二十多里地的偏远农村小学工作。当时,上级领导要求学校必须要搞政治挂帅,强调“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必须是又红又专的革命小将。于是,学校正常的教学次序,因为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而几乎陷入瘫痪状态。学校经常停课,学生放下书包课本走出教室,跟着老师走出学校,走进工厂、田野学工学农。在那个“六亿神州尽舜尧”的火红年代里,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从上至国家政府机关,下到部队工厂学校,甚至到每个家庭成员,人人都积极投身于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去,到处都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就连许多普通家庭的生活都因此受到深深的影响。

  在当时,因为郝建军年龄还小的缘故,对有些事情根本就不甚完全明白。他只是觉得热闹好玩,便整天跟着学校里的哥哥姐姐们一起,上街到处发传单贴标语。只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自己家也会成为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对象。原因是爷爷开的茶馆,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属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

  有一天,郝建军从外面玩耍回来,发现茶馆门前围站着很多人。茶棚被推倒在地,搭建茶棚用的木料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地面上还有一滩鲜血。屋里烧茶用的炉子,也不知道被什么人“开肠破肚”。爷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母亲和姑姑等亲友眼睛红红的,脸上露出戚戚的神情,大家或站或坐地围在爷爷床前。二爹郝光荣和生产队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围坐在茶桌前,大家一边吞云吐雾,一边低声商量着什么事情。建军看不清他们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只能隐约看到几个被烟雾遮蔽的脑袋。最后,建军听到二爹对大家说:

  “等老三回来后,再和大家商量决定吧。”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阵仗的郝建军,当场就被吓得大哭。

  当郝光辉得信后从学校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屋里面坐满了人,除了二哥、二嫂、妹妹等亲友外,还有附近的街坊邻居。大家看见郝光辉回来,便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向他详细述说了一遍。

  原来今天上午,徐桂英吃过早饭后,便带着几个孩子到生产队里的磨坊磨面。而恰恰就在他们走后不久,桃园公社打办室主任杨连举,带着几名工作人员来到茶馆,声称郝大春在自己家里开的茶馆,属于资本主义尾巴,扬言要拆除郝大春的茶馆和茶棚。听说要拆自己的茶馆,郝大春心里非常吃惊着急。他带着满腹的疑惑上前询问杨连举:

  “杨主任,俺们家是贫农,最听毛主席的话,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公家为啥要拆俺家的茶馆?”

  杨连举对郝大春说:

  “你说你家是贫农,可谁见过整天不下地干农活的贫农?你开的茶馆属于私营性质,它姓资不姓社,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你现在的行为,就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我们今天来,就是要彻底割掉这条资本主义的尾巴。”

  他还威胁说:

  “这是坚持无产阶级路线,还是坚持资本主义路线;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是一件非常严肃的大是大非的政治问题。”

  郝大春听到杨连举不但给自己扣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而且还非要拆除自己开的茶馆,他当时可就真的急了眼。他边弯腰赔着笑脸给大家敬烟,边再次为自己辩解,希望争取杨连举能够高抬贵手,不要拆自己家的茶馆。

  “杨主任,你知道我是军属,我们全家都是贫农,我们全家人都听毛主席的话,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如果你不信的话,可以问问街坊左右邻居。”

  “你还敢狡辩!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贫民。我问你,你一年下地干过几天农活?挣了多少工分?你整天啥活不干,就知道躲在家里走资本主义道路。如果不是考虑到你是军属,今天就把你带到公社群专队,接受无产阶级专政教育。”

  杨连举高声对着郝大春一顿呵斥。看到杨连举给自己扣上一顶“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大帽子,郝大春被气得浑身发抖,他大声争辩道:

  “我家是贫农,我是军属,我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

  看到郝大春不但不害怕,还敢当面顶撞自己,杨连举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脸上立马露出了怒容。他对着带来的工作人员大声说:

  “毛主席语录: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给我拆!”

  几名工作人员看到领导发话,大家便一拥而上,很快就把茶棚和茶炉推到,转身准备扬长而去。

  望着昔日生意红红火火的茶馆,转瞬间就只剩下一片狼藉,孤立无助的郝大春,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自己三儿子,一个响应毛主席“抗美援朝”的号召,战死在异国他乡;一个参加淮海战役时,受伤落下终身残疾;一个是在学校里,为国家辛勤培养人才的教书先生。而自己因为年龄大,为了生计才开个茶馆,每天起早贪黑,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一瓶开水连本带利只收二分钱,童叟无欺挣的完全是辛苦钱,咋就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了呢?杨连举说自己走资本主义道路,那不等于说自己反对毛主席吗?天啊!即便是老天爷愿意借给自己一百个胆,自己也不敢反对毛主席呀!郝大春越想越气,于是,他再次上前质问杨连举:

  “我没有不听毛主席的话,没有走资本主义道路,你为什么非要拆我的茶馆。”

  而杨连举对此显得非常不耐烦,也根本不听郝大春的解释,并非常粗鲁地用力把郝大春推开转身就走。由于郝大春没有一点防备,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不巧的是脚下被拆下来的木头绊了一下,身子便直挺挺向后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地。由于是后脑勺先着地,结果没等大家把郝大春送到医院,郝大春就已经气绝身亡。

  听了大家的述说,郝光辉两眼通红,起身就往外走,却被二哥一把拉住,问道:

  “老三,你干啥去?”

  “二哥,我到公社找杨连举讨一个说法去。问问他,咱家咋就走资本主义道路了?他害死了咱爹,就算我的工作不要了,也要找他算账去。”

  “老三,你是不是气糊涂了?亏你还是公家的人。现在全国是什么形势难道你不知道?全国上下到处都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咱们家难道就比别人家特珠?再说了,是公家不让私人做生意,他杨连举是公家的人,他代表的就是公家。而且事已至此,你去了又能咋的?如果要去,也应该是我去,还轮不到你。另外,在你回来之前,翠灵他们已经到公社找过领导,王振强书记答应他们:要在经过调查核实情况后,会给我们一个合理的处理结果。现在最要紧的事,还是先商量一下咱爹的后事应该咋办?找杨连举算账的事,等把咱爹的后事办好,再去找那个王八蛋算账也不迟。”

  “二哥说的对。咱老百姓不听公家的话咋行?还是先把咱爹的后事办了,好让咱爹入土为安。到公社找杨连举讨要说法的事,用不着你们男人出面,有我和二嫂、翠灵就行了。”

  徐桂英知道丈夫此刻心里一定非常难受,也知道丈夫正在气头上,如果此时去公社找杨连举理论,可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后果。现在,家里刚刚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不想看到家里再有人出事。为了这个家,她必须阻止丈夫去找杨连举。看到徐桂英和郝光荣已经表了态,大家也纷纷劝郝光辉,先把老人的后事办好再说。郝光辉想想二哥说的也有道理,也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同意等先把爹的后事办好再说。

  徐桂英事后听知情人说:因为杨连举擅自做主拆了郝大春的茶馆,导致公社大院里的工作人员用开水困难,公社领导和其他工作人员对杨连举的行为很不满。同时公社领导认为:虽然此事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但是由于杨连举工作方式方法简单粗暴,造成郝大春意外伤亡事故,结果其被送进公社举办的“五七干校”学习班学习劳动,然后被降职调离原工作单位。徐桂英知道后恨恨地说:

  “活该。”

  爷爷的突然离世,在郝建军年幼的心里,埋下了痛苦的种子。面对成人的世界,少不更事的他,又如何分辨得清哪些是对的,哪些又是错的?他也弄不明白,一个原本和睦,美满的幸福家庭,为什么一夜之间就突然变得面目全非?他更不明白,在街坊四邻中口碑一直都非常不错的爷爷,仅仅是因为安安分分、童叟无欺地做点小生意,怎么就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呢?而让建军唯一明白的事情,就是疼爱自己的爷爷,真的死了。

  七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农民可以说是天下最无私而又善良的群体。他们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把最好的东西交给国家。当时广泛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才是自己的。由于当时农业生产力非常落后,每亩粮食单产很低。除去上交国家和留足集体的粮食外,余下的粮食往往很难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这就需要每个家庭主妇必须学会精打细算才行。而眼下最让徐桂英忧心的也是家里的吃饭问题。因为,家里几个孩子正处在“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龄。

  原本红红火火的茶馆,公家说不让开就不让开了。突然而来的变故,彻底打破了徐桂英一家人,原本宁静的日常生活。虽然开茶馆谈不上是什么大生意,但每天能有一笔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这在当时还算是很不错的生意。公家不让自己开茶馆,家里自然而然就会在无形之中,失去一份主要的经济收入来源。并且随着时间慢慢地流逝,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变得困难起来。但是,对于凡事好强从不服输的徐桂英来说,无论生活有多么难多么苦,她绝对不会屈服于眼前的困难,因为家里的日子,终究还需要往前过下去。为了能够满足一家人最低的生存需求,徐桂英告诉自己必须学会坚强,并尽快找到能够解决生计问题的办法,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和丈夫一起撑起这个家。

  既然公家的人说农民做生意,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那我在家里养猪养羊总行吧?反正自家孩子多,有空就让他们到地里薅些青草回来喂猪喂羊。而自己本来就是农家出身,对于地里农活并不陌生,完全可以参加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加上丈夫每月还有几十元工资补贴家用,养家糊口应该是没有问题。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安徽省广大的农村地区经济还比较落后,普通农户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全靠自己一年到头参加生产队里劳动挣到的工分,年终参加生产队里的决算分红得来。虽然大家辛辛苦苦干一年,等到年底生产队里决算分红时,其实也没有挣到几个钱,只是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国家多劳多得的分配原则。而徐桂英家虽然人口多,但是能参加生产队劳动干活挣工分的人少,所以年年都是生产队里打钱“专业户”。

  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为了多挣工分,少打钱多分粮,徐桂英和大家一起参加生产队里劳动时,从来不知惜力磨洋工。她常说: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无论是收庄稼打场,还是挑土拉粪,生产队里的农活她是样样拎得起放得下,根本就难不倒她。不过,徐桂英毕竟是个女的,每天参加生产队里劳动回到家里,常因浑身累的酸痛而不想动弹。但是,每当她看到家里日子过的越来越好,孩子们一个个既听话又懂事,这让徐桂英觉得自己付出的一切都值了。

  人们常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让徐桂英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意外,再次降临到自己头上,也让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再次陷入苦难的日子。

  有一次,徐桂英给自家玉米地里除草。由于玉米地里通风不好,加上天气闷热,很快徐桂英浑身的衣服就被汗水湿透了。徐桂英只顾低头干活,没有注意到风,不知道从什么时侯起就停了,天气也比刚才更加的闷热。她更没有发现一大片乌云,此刻正悄悄地从西北角翻滚着飘过来。等到徐桂英发现天气情况不妙时,看着整个天空乌云密布,就仿佛是在自己头顶倒扣一口铁锅,她拿着锄头赶紧就往家走。

  然而,还没等徐桂英往回走多远,随着天空中一声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珠很快就从天而降。雨水落到水面,溅起一朵朵跳动的水花;雨水砸到路面,把路面上松软的步脚灰,砸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土坑。随着一条又一条闪电划破黑暗的天空,一个又一个炸雷尾随着闪电,在天地之间炸响。转眼之间天地就变得一片混沌,天就仿佛被谁捅漏了一般,倾盆而下的大雨,瞬间就把徐桂英浑身衣服淋个湿透。热身子被冷水一激,徐桂英只觉得浑身发冷,整个人就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牙齿也不由自主地上下碰撞,发出有规律的嗒嗒声。徐桂英此刻多么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但放眼望去四周天地一色,除了庄稼还是庄稼。徐桂英只能强撑着回到家里,然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用开水冲了一碗红糖茶喝下,便躺在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不一会,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睡梦中,她和丈夫带着几个孩子回到徐寨,一家人在桃园里快乐地飞来飞去;孩子们在桃园里嘻笑打闹,幸福快乐的笑声,在桃园的上空四处飘荡。突然,徐桂英发现杨连举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了出来,他面相丑陋狰狞,一副凶狠狠的样子,准备要把几个孩子带走,徐桂英一看真的急眼了。她想过去护住几个孩子不被杨连举抓走,可要命的是,徐桂英发现无论自己如何用力,腿脚就是不能动弹。眼看着杨连举带着几个孩子越走越远,徐桂英就大声呼喊丈夫快去救救孩子。可是,任凭自己怎么大声呼喊丈夫快去保护孩子,可丈夫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依然站在原地不动弹,急的她对着杨连举大喊:

  “放下我的孩子!”

  然后就突然惊醒了过来。醒来后,她感觉到自己浑身是汗,也不知道是梦中急的,还是盖被子捂的。

  “醒了,醒了。哥,快来呀!咱娘醒了。”

  听到玉兰带着哭腔的声音,徐桂英知道自己刚才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看着几个孩子都平安地站在自己面前,徐桂英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娘,您刚才是咋了?嘴里一直嘀嘀咕咕的说个不停,俺也听不清您说的是啥。娘,您是不是生病了呀?”

  玉兰一边说话,一边用毛巾帮娘擦去脸上的汗水。

  “玉兰,娘没有事,睡一会就好了。你先做饭去吧,别耽误下午上学。”

  然后,就把自己上午下地干活淋雨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没有事就好。怪不得大热天的还要盖床被子,而且还出了那么多的汗,俺还以为娘生病了呢。喊你半天也不答应,快把俺吓死了。”

  徐桂英知道自己刚刚出了一身汗,如果在汗还没有干时就强撑着起床,自己就会因为闪了汗而落下病根。于是就笑笑对玉兰说:

  “好孩子,娘没有事,别害怕啊!去和恁哥一起做饭去吧,等吃完饭好去上学。”

  “知道了,只要娘没事就好。对了娘,您想吃啥饭?俺好去做饭。”

  “俺闺女做啥饭,俺就吃啥饭。再说了,咱家天天不是杂面条,就是稀饭、馍,还能做啥饭?随便吧。”

  “好来。”

  玉兰看娘没有什么事,就高兴地转身准备去厨房做饭,却又被徐桂英喊了回来,吩咐她到杏花家借一瓢好面回来,让玉兰中午擀好面条吃。徐桂英今天可不是嘴馋,她是想吃一碗好面条,碗里放点醋驱驱体内寒气,避免落下病根子。听到娘让自己去杏花家借好面,平时懂事听话的玉兰,此刻脸上显得非常的不乐意。徐桂英看到玉兰不愿去,知道女孩子脸皮薄,只好叫建军去借。等建军借面回来,玉兰转身就准备到厨房做饭,可是她很快又回来并焦急地对徐桂英说:

  “娘,水缸里没有水了,让俺咋做饭?要不俺和哥哥到井里打桶水去吧?”

  听到玉兰要和建国一起到井里去打水,可把徐桂英吓的够呛。她知道井水很深,而两个孩子年龄还小,如果贸然让两个孩子去井里打水,万一出了什么事?徐桂英想都不敢往下想。于是,她赶紧说:

  “不行!你们不能去,还是我起来去挑水吧。”

  说着便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虽然是夏天,但徐桂英还是觉得浑身不由自主地一抖,紧跟着就觉得鼻子发痒,不由自主地张大嘴巴,一连打了几个哈欠。由于闪了汗,结果,徐桂英当天夜里就开始高烧、咳嗽,浑身就像背着一座山一样沉重。因为当时家里没有备用的药物,只能熬碗姜糖水喝来退烧。等到第二天上午,徐桂英来到公社医院找医生看病,医生告诉她高烧烧成了支气管炎,并给她开了土霉素、安乃近、甘草片等几样药,然后就让她回家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虽然徐桂英的病最终治好了,肺部却从此却落下了病根。

  八

  1971年秋天里的一天傍晚,建军刚刚吃过晚饭,就听到三喜在门外喊:

  “建军在家吗?走了,下地看靑去喽。”

  “知道了,你等俺一会。”

  建军一边答话,一边抱床簿棉被和草席,带着自家养的小黑狗就往外走。临走前还不忘对徐桂英说:

  “娘,俺下地看靑去了昂。”

  “好。天黑了,走路注意点。明天我把早饭给你送地里去,你明早上就不要回来吃饭了。”

  “好,知道了。”

  建军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门外。望着建军消失在黑夜中远去的身影,徐桂英脸上露出既疼爱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对着门外摇头长叹一声说:

  “唉!这孩子。”

  常言说得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丈夫长期吃住都在学校,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才能回来,家里的大小事和几个孩子,基本上都是靠自己一人操心打理。徐桂英知道丈夫在学校工作也很辛苦,所以很少让丈夫因为家务事而操心分神。而几个孩子虽然年龄小,但是都比较懂事,不上学的时候,常常会帮母亲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那时候每到农忙季节,农村学校往往会给学生放几天农忙假,好让他们回家帮助父母抢收抢种。

  就在今天白天,生产队里刚起出来一地红芋,因为时间的关系,还没来得及分给社员,于是生产队便派人睡在地里看着,防止有人夜里偷生产队里的红芋。

  在桃园镇当地,人们把看护庄稼叫“看靑”。本来适合参加生产队“看靑”的人员,基本上都是上了年岁的人,因为他们觉少,反应机敏,应变能力强,根本就轮不到像建军这样年龄的小孩参加。可能是生产队干部出于照顾他们家人口多劳动力少的缘故吧?就有意安排一些相对轻松的农活给他们做。比如:割红芋秧子,跟着犁子后面拾红芋等力所能及的农活。

  参加今晚看靑的有四个人,除了建军和三喜外,另外两人都是成年人。他们老少搭配分成两组,分别守在红芋地两头。和建军搭档的孙少杰是一名部队退伍军人,按辈份建军应该喊他叔。他们先用红芋秧子把红芋堆盖上,然后再用红芋秧子给自己做个即防寒又保暖的软“床”。虽然建军不明白,为什么非要用红芋秧把红芋堆盖上,但还是完全按照孙少杰的要求做了。等一切办妥之后坐下来休息,望着四周一片寂静空旷的田野,郝建军只觉得浑身冷飕飕的,总感觉黑暗中随时会有游荡的孤魂野鬼跳出来扑向自己,他不由自主地向孙少杰身边靠了靠。孙少杰似乎看出了建军的心思,于是小声地问建军:

  “怎么了?是不是感觉有点害怕呀?”

  “是的。”

  看建军老实承认,孙少杰又故意问他:

  “那你具体怕个啥呢?”

  “叔,你说这四周黑灯瞎火的,会不会有鬼呀?俺可听人家说了,小鬼常常会在人睡着之后,用泥巴把人的嘴和鼻子堵上,然后把人杀死。”

  孙少杰没有立即回答建军这个奇怪的问题,而是关切地问建军现在饿不饿?

  本来建军在家就没吃饱饭,再经过刚才一番折腾运动,现在经孙少杰提醒,建军感觉肚子还真的有点儿饿了。于是,孙少杰就让建军和三喜到旁边棉花地里整些棉花枯叶和枯草回来,然后把一堆干红芋秧子点燃,随手再往火堆里扔几个红芋。当干枯的红芋秧子被点燃的瞬间,漆黑的夜空被火光照亮。孙少杰看到建军和三喜两人黝黑的脸庞上,露出开心的笑容,随关切地问到:

  “恁两个见过鬼吗?”

  “没有。”

  建军和三喜如实回答。

  “那恁两个现在还感觉害怕吗?”

  “不害怕了。”

  建军和三喜几乎同时回答道。

  “为什么不害怕了?”

  孙少杰反问道。

  “因为我们看到了亮光,所以就不再感到害怕。”

  听到建军的回答,孙少杰赞许地点点头,然后若有所思地说:

  “人类对黑暗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总感觉在黑暗的角落里,藏匿有所谓的妖魔鬼怪,总是担心它们随时会跑出来伤害自己。其实,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全是人类自己臆想出来,用来吓唬别人的虚无的东西。再说了,无论什么妖魔鬼怪,它们也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因为它们有一个的共同点,那就是害怕光。人类只要有了光,我们就不会再感到害怕。当然,对于你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对黑暗充满畏惧很正常,毕竟你们还只是孩子。等你们长大后,在学校里学习到自然科学知识后,你们就再也不会对黑暗产生恐惧了。”

  听完孙少杰的一番话,郝建军脸上露出对孙少杰非常崇拜的神情。

  “叔,你刚才为啥非要让俺用红芋秧把红芋堆盖住呢?多累人啊!”

  冷不丁听到建军问自己这个问题,孙少杰扭过头默默地看了建军一眼,然后耐心地给他解释说:

  “人在熟睡之后呀,听力往往会变差,耳朵对于轻微响声的反应,也会变得迟钝,更没有在清醒状态下那么敏感。如果夜里有人来偷红芋,我们是很难尽早发现他们。而如果我们现在先用红芋秧子把红芋堆盖住,夜里再有人来偷红芋的话,他势必会弄出很大的响声,你们说,我们是不是就会很容易地发现偷红芋的人?”

  不等建军和三喜回答,孙少杰紧跟着又反问建军和三喜一个问题:

  “如果夜里发现有人来偷红芋,你们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喊人快来抓贼不就行了嘛。”

  孙少杰听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先是从火堆里扒拉出几个烤红芋递给他们,催着他们赶紧趁着热乎吃。然后孙少杰自己也拿起一个烤红芋,边吃边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如果你们听到响声后,发现有人来偷红芋,由于他在明你在暗,你最好不要大喊大叫。因为在这漆黑的野地里,没有人能听到你的喊声,却很容易就把你的位置暴露出来。”

  “哪俺该咋办呢?”

  建军不解地追问到。

  “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你自己一定要先沉住气,注意千万不要声张,目的是防止暴露出自己的位置。然后随手拿起身边的土坷垃等东西扔过去。如果自己身边实在没有可扔的东西,你就干脆把自己的鞋子扔过去,其目的无非就是要告诉对方,我已经发现你了。此时,如果对方知趣的话,由于不了解你的情况,一般情况下都会悄悄地离开。”

  “那如果他不走,俺该咋办呢?”

  “除非这个人是个傻子。再说了,如果不是家里实在困难,谁会深更半夜出来偷红芋,他也不至于傻到敢公开和公家作对的地步吧?”

  “叔,你咋知道这么多呢?都是跟谁学的呀?”

  建军充满好奇地问。

  “这些都是我在部队里,从老兵那里学到的经验,而且在战斗的关键时刻,说不定还能救你一命。比如说,你夜里站岗时发现敌人偷袭,如果你选择向敌人开枪,那么,在你向敌人开枪的同时,也会暴露出你自己的位置,必然会招致敌人向你所在的位置射击,这也就意味着,你很可能因此而受伤甚至牺牲。反之,如果你向敌人扔去几颗手榴弹,那敌人就会因为没有目标而被动挨打。当然,这些等你们长大后,到部队去当兵就知道了。”

  孙少杰说完,便吩咐建军他们吃完就去睡觉,并再三提醒他们夜里起床大小便,一定要到远处的下风口去解决。然后起身拿着手电筒,他要在临睡之前再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可疑的情况发生。然而,让孙少杰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刚才说的一席话,就如同一粒火种,点燃了建军深埋心里面的梦想。他暗暗下定决心,自己长大后要像孙少杰一样,去当一名有勇有谋的解放军战士。

  秋日的夜晚,弯弯的月亮就像一叶小舟,在深蓝色的天空中缓缓移动。建军舒服地躺在用红芋秧子铺成的松软“床”上,听着秋虫在耳边低声吟唱,仿佛置身于空旷的音乐大厅,不久便很快就进入甜美的梦乡。而小黑狗则忠诚地静静守护在主人身边,两只耳朵警惕地搜寻四周可疑的声音,随时对到来的不速之客发出警告。

  九

  “玉兰妈,我今天向学校请了几天假,打算明天带你去县人民医院看病,你看可好?这次带你去县人民医院看病,我打算让你住院进行治疗,最好这次能把你的病彻底治除根。”

  星期五晚上,郝光辉刚从学校走进家门,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征求徐桂英的意见。而徐桂英此刻则半躺在床上,边咳嗽边大口喘着粗气,清瘦的脸上显得非常憔悴。望着丈夫期待的眼神,徐桂英此刻心里面却是非常的纠结,因为家里什么样的经济状况自己最清楚。由于学校离家较远的缘故,丈夫常年吃住都在学校,和其他“一头沉”的家庭一样,家里无论大事小事,全靠自己一人撑着。虽然丈夫每月的工资都留着家用,但也难掩僧多粥少的窘境。加上自己因为常年有病吃药,现在家里根本就没有闲钱给自己看病。于是她对丈夫说:

  “俺这是老毛病了,不需要到县医院住院治疗。再说了,让俺到县医院住院看病,那咱得花费多少钱呀?随便到公社医院找医生开点药吃吃就行。你只要别忘了每次去学校前,记得把水缸里打满水就行,天天让几个孩子到井里打水吃,俺不放心。唉!都怪俺不好,生病拖累了你和孩子。”

  听了徐桂英说的话,郝光辉心里面非常难受。作为丈夫和父亲,没有照顾好他们,自己觉得心里很愧疚,也感觉很对不起妻子和孩子,自己亏欠他们的实在太多。同时,他也明白了妻子的意思,全是因为疼钱才不同意去医院看病,于是他赶忙安慰妻子:

  “今天单位刚刚发了工资,你不用担心钱的事,你只需要安心配合住院看病就行。我回来之前也担心看病钱不宽裕,就从同事那里借了一点,等下个月发工资了再还他。”

  看到丈夫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再联想到自己生病后,因为建国正在部队当兵,别说农忙季节地里农活没人干,即便是平时家里吃的水,也是全靠玉兰和建军到井里去抬。如果这次去真的能够把自己的病治好,那到了农忙季节,自己也不至于着急忙慌的干着急。思前想后,她终于同意明天和丈夫一起去县人民医院看病。

  第二天早上,两人到车站乘坐农班车来到县人民医院,经过拍片、化验等检查后,医生告诉徐桂英得的是慢性气管炎,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因为两人来之前就有心里准备,所以很快就办理了住院手续。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治疗,徐桂英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经过医生同意后就办理了出院手续。在徐桂英出院时,医生给她开了一些土霉素、甘草片等药物带回家,并告诉她回去之后,一定要按时吃药,平时要注意休息,不要过于劳累。还要注意忌口,特别是不要喝酒、吃辛辣的食物和牛肉,防止再次犯病。

  徐桂英从县人民医院看病回到家里不久,闲不住的她渐渐就把医生的话抛在了脑后。为了提高家里的经济收入,把借别人家的钱尽早还上,她专门回趟娘家,向爷爷学习烟叶种植技术,并在家里自留地上种植黄麻、烟叶等经济作物,等到秋天收割后加工成商品,再让建军和建设拿到集市上对外出售,或者批发卖给“二道贩子”。虽然批发给“二道贩子”价格比零售便宜,但也因此省去其中的许多麻烦和辛苦。

  有付出就有收获。到了年底,家里不但还清了欠款,而且还小有结余,这让徐桂英非常高兴。她在心里盘算着过年时,给丈夫和玉兰每人做套新衣服,余钱就存起来,以防不时之需用。因为,随着几个孩子渐渐长大,往后需要用钱的地方肯定很多。而丈夫虽然是学校校长,但是为了照顾家里人,在学校吃的是从家里带的粗粮,穿的衣服也是补丁摞补丁,还没有普通的教职员工好。而玉兰这孩子也渐渐长大,徐桂英知道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过去家里经济条件差也就算了,现在家里经济条件好了,也该给他们添加一件像样的衣服了。

  按照往年惯例,临近年关生产队都会组织人员清塘逮鱼,再把逮到的鱼,按照每家人口多少分给大家。年年这个时候,也是生产队里最热闹的时候,无论男女老少,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围着河塘看热闹,全忘了天气的寒冷。如果看到有人用撒网逮到大鱼,人群里就会爆发出一阵阵叫好声。而最让人感到意外的事情,今年每家每户不但能分到鱼,而且还意外地分到了一大块牛肉,这在当时可是不可多得的东西。

  原来生产队里有头母牛夜里生产时,因为当时没有人在场照看而被活活憋死。生产队里的耕牛死了,这在当时可算是一件大事。为此,大队派人把饲养员韩秃子关押到大队部审问了好几天。而审问的结果就是韩秃子当晚喝醉了酒,等到他半夜被尿憋醒之后,才发现母牛和小牛犊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都死了。因为韩秃子在生产队里,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所以,在大队部被关押几天之后,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良动机,就把他放了回去,并继续在生产队里当饲养员。

  常言说的好,无债一身轻。经过一家人精打细算和省吃俭用,徐桂英终于在年底前把借的外债还清。没成想到福兮祸所伏,由于徐桂英长期光顾着劳动干活,忽视了医生的嘱咐,没有及时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出现了状况。当她发觉自己常常会在夜间低烧出盗汗,而且咳嗽的越来越厉害,有时痰里甚至还带着血丝时,便抽空到医院通过化验检查后才得知,自己被确诊患上了肺结核。

  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国广大农村地区的群众,普遍存在营养不良的问题,加上居家生活条件普遍较差等原因,所以,在农村患肺结核的病人非常多。而且由于我国生产治疗肺结核的药物青链霉素等抗生药物极度匮乏,所以,肺结核病人的治愈率非常低,在当时肺结核被人们称为“不死的癌症”。

  尽管郝光辉想尽办法四处寻药,但是,由于当时治疗肺结核病的药物青霉素等抗生素极度匮乏,无法保证徐桂英长期治疗的需要,导致徐桂英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十

  1978年,安徽省凤阳县小岗村的十八位农民,在“包干到户“的契约上摁下了红手印,率先拉开了我国农村改革的序幕。并随后在全省广大农村地区推广实行“土地大包干”政策,将原先属于生产队集体所有的土地、农具、耕牛等等,分别按照家庭人口多少分到各家各户。

  按说土地分到了户,从此既不需要上交“打粮款”,还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搞种植业,徐桂英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可是,徐桂英的心里却隐隐有一丝忧虑,因为她自己心里非常清楚,由于自己的肺结核病反复发作,别说下地干农活了,就是平时在家干点家务活,都会累的气喘吁吁。丈夫平日里吃住都在学校,自己根本就指望不上。而家里几个小孩年龄小,正处在长身体的时候,让他们去干与他们年龄完全不相符的体力活,尤其是翻耕自己家的几亩承包地,自己实在是于心不忍。可是,面对土地承包到户,大家每天都是各忙各的,不靠几个孩子又能靠谁?常言说的好: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如果因为翻耕土地而误了农时,那明年全家人的日常生活就会受到影响。别看平时徐桂英在别人的心目中最有主意,但是今天轮到自己头上,却让徐桂英对此事犯了难为。

  正当徐桂英在家里为了此事烦恼时,忽听门外有人喊:

  “三嫂在家吗?”

  “谁呀?俺在家来。”

  徐桂英一边应着一边起身相迎。

  “三嫂,是俺。”

  话音刚落,人已经进到屋里。徐桂英一看来人是孙少杰,便笑着说:

  “是孙书记呀!今天是那阵香风把你吹到俺家来了?找俺有事吗?”

  孙少杰自从部队退伍以后,一直在家务农。去年,桃园大队李福田书记因病去逝后,公社领导经过对候选名单上的人员认真考核后,认为孙少杰既有文化,又能吃苦耐劳,而且为人正直,在普通群众中的威信也最高。尤其最关键的是,他政治思想觉悟高,在部队就入了党,政治上绝对可靠。最终经过公社领导研究决定:任命孙少杰担任桃园大队书记。孙少杰在担任大队书记之前,两家的关系就非常好,而他本人对徐桂英也是特别的敬重。他敬重徐桂英不但有文化,而且待人接物特别的随和真诚,很有亲和力。无论街坊四邻谁家有个啥事,总喜欢找她帮忙拿个主意,而徐桂英也总是乐意帮忙从不推辞。

  “三嫂,你和俺还客气个啥?喊俺少杰就行了。”

  “行,就听孙书记的。”

  “看看,三嫂你又来了。如果三嫂不欢迎,那俺现在就走。”

  孙少杰佯装转身要走,徐桂英一看,便笑着说道:

  “有事放在肚里不说出来,憋坏肚子可别怪俺?”

  听徐桂英这么说,孙少杰也就不在客气,于是说道:

  “三嫂,俺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请嫂子帮俺拿拿主意。”

  “少杰,瞧你说的,啥时候学会和嫂子客气了?你有啥事,先说给俺听听再讲。”

  “嫂子,我不说你也知道。现在咱们生产队已经把土地包干到户,而且把原来生产队里的耕牛和农机具也分到各家各户。土地包干到户本来是件好事,打破了大锅饭,群众的积极性自然会调动起来。粮食产量提高了,群众饿肚子的事情也就解决了,我举双手赞同。但是,现在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却出现了。你看啊,对于生产队里缺少劳动力的家庭,农忙时,他们既没有耕牛,也没有农机具,这让他们用什么耕地播种呢?俺想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不能因为土地包干到户了,就把本来聚在一起的人心也分散了。这人心啊!聚起来难,如果散了再聚起来,那可就更难了!再说了,难道咱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有困难的家庭,而不去帮助他们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还算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吗?”

  徐桂英一听,不由得在心里暗暗为孙少杰翘起大拇哥,不愧是当过兵的人,思想和政治觉悟就是高。于是就试探着问道:

  “少杰,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三嫂,不瞒你说,俺就是想在咱们生产队里成立一个村民互助组,目的就是把生产队里几户特别困难的家庭,与生产队里劳动力多的家庭联合起来,让大家实行合作互助,人力、农具、耕牛实行有偿共享。三嫂,你看俺这个想法可管?”

  “少杰,俺看这事太管了!不瞒你说,俺这几天也正为这事犯愁呐。俺家啥情况你最清楚,原本俺打算和你二哥、翠灵他们商量商量,看看几家人能不能组成一个互助组?就是在农忙时大家彼此互相帮助,平时则各干各的。只是因为俺家能下地干活的人实在太少,所以直到现在,俺还在犹豫该如何开口和他们说这事。现在好了,听你这么一说,俺也就放心了。少杰老弟,不,孙书记,嫂子我谢谢你了。”

  “嫂子,你先别谢俺,俺还有……”

  看着孙少杰欲言又止的样子,徐桂英知道他心里一定还有什么事情不好意思对自己说。于是徐桂英主动开口问到:

  “少杰,你是不是还有其它什么事?如果有什么事需要嫂子帮忙,你尽管大大方方地说。只要俺能办得到,俺一定帮忙支持。”

  看到徐桂英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孙少杰也不在客气,于是他说:

  “嫂子,真神面前不说假话。眼下,俺还真有一件事情,需要嫂子你出手帮帮俺。你知道现在国家政策变了,允许咱农民在自家的土地上搞自由种植,咱再也不用像过去那样,为了生活偷偷摸摸地搞家庭经济;再也不需要整天守着集头子,却依然生活的那么辛苦。国家实行土地包干到户,解决了咱老百姓基本的吃饭问题。但是,如何提高群众的经济收入,让他们早日过上好日子,可是俺这个当书记义不容辞的责任。嫂子,俺知道你当过老师,又做过生产队里扫盲班的教员,最关键的是你还有种植烟叶的技术。所以,俺想请你重新走上讲台,把烟叶种植技术传授给更多的人,让更多的家庭摆脱贫困,早日过上富裕的日子可行?”

  等孙少杰刚把话说完,徐桂英没打一点迟顿就满口答应下来。

  “少杰,你要做的是件好事,无论于公于私,俺都支持你的工作,把烟叶种植技术传授给有意愿种植的家庭,让大家互帮互助共度难关。”

  “太好了!”

  孙少杰显得有些兴奋,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徐桂英会答应的这么干脆。于是,他当场表示:如果今年烟叶种植产生的经济效益不错,明年就在全大队进行全面推广烟叶种植。

  生产队成立了村民互助小组之后,徐桂英的后顾之忧没有了。她给村民传授烟叶种植管理技术,其他村民帮她耕种承包的土地,双方彼此优势互补,各取所需,结果皆大欢喜。

  由于农村全面实行土地承包到户,广大农民的积极性被大大地调动起来,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从此正式告别了吃饭靠国家救济的苦日子……

【审核人:凌木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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