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初春的一天上午,亲家母特意送来两大袋新鲜苦菜,说我老伴腌制的苦菜很受生活在南京孩子们的欢迎,连一向挑嘴的孙子也喜欢吃,只要那青扑扑、油润润、香喷喷的苦菜端上桌来,就会令这些侠们眼睛一亮,产生一种抵挡不住的诱惑和舌尖上的惊喜。
而我在看到这些从口袋里倒出的墨绿色苦菜后,思绪在一瞬间就被拽到了半个世纪前,脑海中再现了那一幕幕的辛酸往事……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生人,大多都吃过苦菜,有的甚至吃厌了它。那时生产队只种粮食,不种蔬菜,农村人虽然家家都有个“菜拐子”,种点菜自食,但多数人舍不得吃,拿上街去卖,以换点肥皂、火柴等日用品。可我们街上居民就没这好事了,柴禾、蔬菜等都靠买。
好在“上帝关了一扇门,也会打开另一扇窗。”我们皖东地区每到春暖花开季节,满地都长出各种野菜来,如荠菜、苦菜、马兰头和苜蓿菜等,尤以苦菜最多,量也最大。苦菜,学名山苦荬,俗名苦麻菜、苦毛菜。它虽比不过“家菜”鲜嫩,但因田间地头随处可见而广受百姓喜爱受用,能及时解决许多家庭的“菜荒”。苦菜“服油”,烹饪时要多放点香油才行,否则就干滋滋的有点拉嗓子。当年哪有油多放呢?有的人只用沾油的布头在锅底上擦一圈即可,故炒出来的苦菜真有点苦,吃一两次还行,若顿顿吃就难以下咽了。
我祖籍肥东,是爷爷1938年5月在合肥被日寇侵占后带领全家人跑反到和县来的,最后落户在西埠老街。爷爷善于经商,与宗亲合伙在街上开了一爿“钱德大黄烟店”,做起黄烟生意。父亲年轻时是有名的“小开”,没受过苦,先后在和县中学和黄麓师范读过书,当过私塾先生。解放后他被“合作”进了西埠商店,任主办会计。谁知1958年,父母亲突然被列为精简对象,下放劳动,只有我们几个年幼的侠们保住商业户口。从此,我家生活艰难,犹如跌入万丈深渊。
父母从未种过地,为了养活我们,他俩只好在自家的门面房做起各种小生意,以求糊口度日。聪慧的母亲摆起画摊,给上集的大姑娘小媳妇剪花画花;父亲则在门口卖起麻绳、扫帚、鞭竿、锹把、锄头等日用农具。每天挣个“块儿八角”度日。即使这样,我家仍穷得当当响。年近半百的父亲,便托人买来一架二手爆米机,学起炸爆米花来。这原本是武人干的活,所以他这个文人在“学手”时总是不得法,显得很笨拙,加上炸锅的“锡盖”经常漏气,在开业后的那几天,他炸出来的爆米花多是半生不熟的,母亲只好含泪舀来新米赔人家。那一段时间,只要父亲一炸起锅来,我全家人都跟着提心吊胆,生怕又放哑炮。失败是成功之母,父亲终于用汗水换来了成功。听到他的爆米机“砰”地一声巨响后,并看到喷出的是白花花、胖嘟嘟的爆米花时,我们就心花怒放,犹如看到远方飘来一片五彩祥云。此后,他越干越有劲,很快就操作自如了,不仅能炸米,还能炸蚕豆、玉米和山芋干等。由于他待客热情且价格公道,所以每到逢集日,我家门口排队炸米或炸其他食品的场景,形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那时,只要听到有人在街上喊“炸泡子”的呼喊声,一贯喜欢睡午觉且不容任何人打搅的父亲,就会一跳爬起,慌忙来到街上捅火炉、拉风箱,尽显他为家里挣钱的神圣威严。看到他这种不怕脏、不怕苦的巨变后,母亲总是心疼得在背地里落泪。
我家因人口众多开支很大,仅大米消耗每天就达五六斤之多,这是“刚需”,因而全家人仅靠我们几个侠们的粮油供应是不够的,每月都“冒火”,父母只好用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偷偷地购买黑市上的高价粮。为了减轻负担,我们姊妹也没闲着,大姐远嫁合肥,十六岁大哥只好到搬运站拉板车,十二岁的二姐在建筑队做瓦匠小工,我和弟妹太小,只能帮家里做一些小事,如挑水、拾柴、耙草、钓鱼、钓虾,拾过砖头卖、替父亲捡烟头,还乡下挖过野菜。
每到春天,我们就挑着箩筐下乡挖野菜,挖的苦菜最多。在看到那些沾着冰渣的绿茵茵的苦菜后,母亲就心疼不已地抚摸着我们被冻伤的小手,接着将苦菜在晒了一下后,便赶紧用大坛子将它们腌制起来。过了两个月就迫不及待地掏出来炒吃了,即便油少、拉嗓子,也都吃得津津有味,只是每顿都吃,就逐渐生厌了。
我自幼就酷爱音乐。读小学时就学会了吹口琴,并跟随嗓音甜美的二姐学会了唱各种红歌。上初中和高中后,又学会了吹笛子、拉二胡和弹三弦等,成了学校宣传队小有名气的文艺骨干。父亲很开心,他在锅堂烧锅时,总喜欢跟着我笛声和琴声低音哼鸣着。
我读初三时的一天傍晚,刚放学回到家,就听到锅堂里的父亲对我说:“伢子,把胡琴拿到天井来,给我拉一段《苦菜花》听听。”我很震惊,他平时从不点歌的,多半是我吹啥曲子、拉啥调子、唱啥歌子,他总是开心地听着,有时还跟着哼鸣几句,可今天咋的啦?莫非他遇到不快之事?我赶紧从二进屋取出二胡,拽过一把竹椅,来到天井院中央。在稍作调试一下琴弦后,便开始拉起电影《苦菜花》中的插曲《苦菜花开遍地黄》来。
此曲又称《盼解放》,由作曲家高如星根据著名作家冯德英的长篇小说《苦菜花》而作、女高音歌唱家王音璇演唱的。其曲调悠扬,婉转优美,将被压迫人民盼解放的迫切心情表现得淋漓致尽。
所以,每当拉起这首曲子时,我总是充满感情,做到硬拉弓、轻揉弦,切音准确,把握有度,尽量将它那忧伤悲凉的旋律和饱受压迫的情感表现出来。我的琴声在天井院这个“天然扩音器”的助力下,很快向周围、向高空弥漫开来,它时而舒缓,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激昂,不仅感动了父亲,也吸引了街上的路上。我转头看了看父亲,不禁一惊,因为在通红的灶火映照下,他那满是褶子的脸上竟然挂满了一道道热泪,啊?他哭了!此时,我才明白他为何要我拉这个曲子的良苦用心,原来他的心里有多少说不出的苦啊,难怪母亲曾说过:“你大(父亲)的心比黄连还要苦!”他是多么渴望穷苦人得解放的美好场景呀:“苦菜花儿开满地儿黄,乌云当头遮太阳,鬼子汉奸似虎狼,受苦人何时得解放?啊,何时得解放?”是啊,年少的我尚有如此“盼解放”的感慨,阅遍世态炎凉、受尽欺负的父亲的感受则不言而喻了。
转眼近半个世纪过去了,苦命的父亲早已驾鹤远去了,我也成了年近古稀之人。但愿苦菜的恩泽继续滋养着我的家人,苦菜的情愫继续留在我家的血脉之中,由《苦菜花》诞生的《盼解放》永葆年少,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