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医道琐忆
扁鹊采药一春，切脉五千，练就医药功夫。
华佗护病三载，以手秤药，方得诊疗真谛。
古人的探索精神可佳，
现代赤脚医生李少华如何?
少华宁静的心灵深处，有着怪异思维的灵感。他刻苦钻研，长出精神的花冠。他知道很多医学词语，但并不等于清楚其中的深浅。于是，他以狗做实验，有胆有识，敢做敢为，让低级生命完成向高级生命的让位。少华一边给狗牙涂药，一边逗趣地说：你不用留恋这个世界，为了患者的生命，你会在虚无的天国中变成一只荣耀的天犬，快活自由地存在着。只因这句话，玉芬笑弯了腰，她的脸上绽放出红霞。
正与邪，善与恶，是人性的分水岭。正邪善恶相斗， 只有赋予智慧的灵犀，才能书写精彩的篇章。世上没有哪一种觊觎，能配得上黑暗的同谋。惯偷曾经怎样，现在也怎样。弯曲的不能变直，就是变直了也必有折痕。少华不喜欢喷溅的污浊，正义的伸张增添他智慧的语锋——少华的种种暗示，令惯偷黄九林暗暗吃惊，拙劣的伪装倾刻土崩瓦解。
猫的眼光，被少华温静安稳的外表蒙蔽。当猫感觉撕心裂肺般疼痛，哀哉，一切都晚了。心里的轻，实则笨拙的重。少华不是鹰，他不能一开始就会飞。猫啊，你不要说少华残忍，你命中注定是为医学进步而献身的，不拿你开刀，怎能熟练掌握手术技能，挽救患者的生命?既然人主宰地球，一切动物便为人类服务。少华要磨练手术技能，以猫试刀。
我们顿悟，世上的万物都有名字，神让人认识所有大自然的词语，却没有一个是平庸的。像半枝莲、白花蛇舌草、土茵陈、蒲公英、田基黄……草药是植物的特定词汇，一直属于贫穷人所有，少华总是把背面的阴影转向正面的阳光。尽管中草药苦涩的滋味难以下咽，欣慰已被神奇的药效治好了老方一家人的甲肝。是什么让少华和玉芬满足于闻到中草药气味，轻松给患者全家解除暴发性传染病的围剿?他和她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上所有能解脱疾苦的药物。
灾星相伴，人生无常，一声冬雷，险些断送了少华的小命……
📚 民间秘方
赤脚医生其实就是全科医生，有人戏称为“万金油”，内外儿科病都得看。拔牙看似容易，其实并不简单。应该寻找比较省事的拔牙方法，少华这样想。听说脱骨丹很神奇，牙根上涂点药， 不费吹灰之力，牙齿便自动脱落。少华想方设法弄来脱骨丹秘方，欣喜不已，买来方中所需药品，急不可耐地研制试用。
脱骨丹中主要成份砒霜是一种剧毒中药。少华不敢冒然用于临床，将这个可喜又可畏的消息告诉玉芬，想得到玉芬支持。玉芬非喜却忧，对少华说：“人命关天，你不要瞎来头。”后面这句话是情急之下玉芬随嘴冒出的丰义方言。
少华认真地说：“不用担心，先做动物试验。”
玉芬划出一条红线：“不管怎么试，可不能弄出大事。”
少华笑道：“不会不会，再怎么大胆，也不会拿人命开玩笑。”
玉芬出主意：“想试先试狗，狗牙牢固，骨头都能嚼碎。脱了狗牙狗不死，再试兔子，兔子身上成功了再试你。”玉芬指着少华的鼻子笑了笑。
少华哈哈大笑：“对对对，试我试我。当年读医训班，自己给自己扎干针，搞穴位注射，上山采药亲自尝，哪样我没敢试?”
玉芬依然含笑说：“不管怎么试，我不反对，你可不能把自己弄没了，我只有你一个老公……”
少华开玩笑：“没关系，你这么漂亮，我没了，想你的男人少不了一个排。”
玉芬笑骂道：“二百五。”随即扬起巴掌，要打人的样子，但只在少华脸上轻轻地摸了一下。
这对夫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始脱骨丹试验。少华抓住一只小狗，全身麻醉后，给狗牙牙根部涂上脱骨丹，上下两排牙一粒不漏全涂。他担心脱骨丹效果不好，涂一遍还来了第二遍。麻药醒后天黑了，小狗没命地狂吠，声嘶力竭，吵得人头皮发麻。没过多久，狗不叫了，少华暗喜，心想狗牙可能掉光了。他按捺不住，翻身起床，用电筒一照，狗趴在床底下一动不动，拖出来一看，狗一命呜呼了。床底下的腌菜坛咸辣椒坛霉豆腐坛，翻的翻，破的破。玉芬辛辛苦苦弄的咸菜，被这倒霉的灾星狗一扫而光。
玉芬发笑：“世上的事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天下的郎中都没饭吃，你一个人肯定要胀死。”
这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年代。什么鸡血疗法、自血疗法、跃进疗法……莫名其妙的疗法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不过少华做每件事都谨慎，不会拿人命当儿戏。名目繁多稀奇古怪的疗法，他要亲自验证。疗效确切，而且副作用小，才用于临床，绝不随意胡来。
脱骨丹试验以失败而告终，少华并未停止探索。他想，疖肿是农村极常见的感染性外科病，这类病到了后期需要手术排脓。手术俗称开刀，很多人闻刀生畏，拒绝治疗。拖到自动破溃，要经受更多痛苦。少华想从传统医学中去寻找简便有效的排脓方法， 让患者缩短病程，减少痛苦。
一天，从《千家妙方》一书中看到炼丹的具体操作过程，少华一股作气，购齐方中所需药材，放在锅中，上扣一只铁盆，盆底上压一块石头，环盆口用湿泥封闭缝隙，先慢火炼几小时再加急火。家人和邻居好奇地围观，少华兴致勃勃讲述此丹炼成药效如何如何。话没说完，突然一声巨响，石头蹦起来落下去砸破了锅，铁盆冲上茅棚顶撞滚在灶台上乱转了几转落在地上，吓得在场的人落荒而逃。
玉芬心疼地说：“崭新的锅才用几天就报废了，害得我又要去买。”
两战两败，少华并不气馁，接下来他投身研究新课题——火疗蛇伤。
面对毒蛇咬伤，西医束手无策，中医纸上谈兵，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草药秘方，受治者多半是不死脱层皮，阴曹地府中走一回，难见立竿见影的疗效。
难道真的没有及时解除蛇毒的方法?从一位老中医那里得知火疗可治痈肿疮毒，受此启发，少华开始尝试火疗解蛇毒。
火能不能解毒?少华再搞动物试验。他将30克砒霜一分为二， 一半火烧成灰，一半保持原状，分别夹进两个肉包内，先后丢给两只大小差不多的狗吃。吃砒霜灰的狗安然无恙，吃原状砒霜的狗迅速死亡。实践证实，火烧可解砒霜毒。
那么蛇毒呢?少华坚信火烧也能解蛇毒。
少华翻阅相关资料，没有找到火烧解毒的理论依据，但从相关资料中得知，任何物质燃烧后变成灰，毒性必然减弱或消失。根据这种理论，少华准备将火疗法试用于解蛇毒。
一次，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被腹蛇咬伤。少华喊玉芬拿来火柴， 抽出三根，将火柴头按在伤口上，再用明火“哧”地一声点燃了火柴。
简易的方法，没想到产生了奇效。女孩没有出现全身中毒症状，涂了几天烫伤膏，伤口痊愈了。
少华大受鼓舞，向人借阅资料，终于找到了理论依据。毒蛇咬伤，短时内蛇毒在浅表组织中，及时火烧，部分蛇毒碳化降解，即使还有残存的毒，软组织烧伤的同时毛细血管被破坏，中止血液循环，蛇毒局限在伤口周围不扩散，因此不会出现全身中毒症状。
玉芬听了少华的分析，高兴地说：“尽快想办法，把这种疗法传出去，让更多人得救。”
少华说：“现在张扬为时过早，等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再说。”
📚家中失窃
转眼间又到了月底，玉芬想起明天就是交款的日子。她走进卧室，准备数一数本月医药费总共有多少，现金与账目是否有出入。玉芬这个义务会计兼保管员成了少华的得力助手，虽然没有任何报酬，但可以让少华腾出更多的时间看病。工作着是快乐的，玉芬高高兴兴打开木箱，发现压在衣服下面的钱不见了，只剩下夹在钱上面的购药发票。玉芬大吃一惊，急忙寻找，可是翻到了箱底也没发现钱。玉芬拿起处方统计表一看，场外病人医药费与本场职工挂号费加起来共1325元，这么多钱怎么会不翼而飞呢?这些钱如果找不到，必须赔偿。按少华现有的工资推算，全家人几年不吃不喝才能还清这笔巨款。更可怕的是当时党纪国法毫不含糊，丢失公款，上级一旦追究责任，按失职处分，少华将被开除工作，按贪污定罪，少华将被判刑。想到这里，玉芬心惊胆战，惶惶不安。
此时，少华出诊归来路过四湖队，看见塘边上聚集着不少人，哭声喊声惊叫声乱作一团。少华将出诊箱从肩上取下来拎在手上，急忙奔过去，发现有人将一个溺水女孩腹部按在屈曲的膝盖上顶水。这是错误的民间急救法，腹部受压影响呼吸，会加速溺水者死亡，少华接过小姑娘让其胸部朝天仰躺在地上。溺水儿呼吸已停止，少华查看口腔未发现异物，立即进行口对口人工呼吸。当第三次捏住被救者的鼻子对着她的嘴吹气时，溺水儿突然呕吐，中午吃的面食喷进少华嘴里，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令少华恶心呕吐。少华顾不了自己，急忙为溺水儿清洗口腔，继续抢救， 直到她转危为安才离去。
“行医这几年，李医师口对口人工呼吸救活了好几个溺水停止了呼吸的儿童，了不起哦。”一位教师模样的老者感慨地说道。
少华听罢，心里的欣慰感言语无法形容。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情不自禁地哼着电影《红雨》主题歌《赤脚医生向阳花》走向卫生所。
刚进门，见玉芬愁容满面，脸色不对，少华忙问：“你不舒服，是不是经量太多?”
刚来江西时，玉芬干农活不避风雨，甚至月经来潮同样赤手赤脚下水田，引起月经紊乱经量增多，每到经期便精神萎靡。少华用养血当归精、益母草膏及草药验方治疗，效果不好。他早想陪玉芬去九江看妇科，玉芬舍不得花钱，迟迟不肯动身。
玉芬愣愣地望着少华，不敢作声。少华急了：“你真的病了?”
玉芬摇摇头，低声对少华说：“家里出大事了。” 少华惊讶地问：“什么事?”
玉芬说：“这个月的挂号费医药费被人偷了。”
少华十分惊异，脑子闪现一件与此事无关的案件。
📚同行违法
一天，一个法庭庭长带着两个民警突然找上门来。事情的起因要从南塘医训班少华的同学李九益说起。
那时，农村搞合作医疗，每个大队一个合作医疗所，李九益在李家湾合作医疗所行医。
前些日子县社教运动工作组来到李家湾大队，进门第二天开始清财。懂财务的在查看账簿，其他人站的站坐的坐，等候查账结果。唯有一人很特别，不站不坐，蹲在墙角边抽烟。这人五大三粗，黑不溜秋，穿着随便，不修边幅，看上去像个大老粗。
听说社教队来了，好客的李九益特意买了包大前门香烟，来到大队部与来人先后握手，一一敬烟，招待特别殷勤，却对墙边的大老粗视而不见。谁知这人是中畈公社党委一把手段书记、本次临时抽调担任千北社教工作队队长。李九益万万没想到，少握一次手，少敬一支香烟，竟然招来一场大祸。
当天下午，段队长派出三人专查李九益的卫生所，发现李九益用涂改发票、虚开发票等方式私吞合作医疗款一千多元。后来被定贪污罪，判刑四年。
那些涂改的发票中，发现一张金额450元的发票来源于芦花湖农场二分场卫生所。
事发第二天，段队长带着民警直奔芦花湖农场。其他领导在总场开会，主办会计吴金环负责接待。当知道工作组的来意后，吴会计念于邻居的情分，亲自去找少华。他想，如果少华以分解的方式，用职工的名字假开一批处方私吞了这笔钱，问题就大了。社教运动正在火头上，党纪严明，国法严厉，一旦发票与处方对不上号，不管是虚开发票还是侵吞公款，都是违法犯罪行为，重者要判刑，从轻发落也要取消行医资格，同时处五至十倍的罚款。吴会计猜想，这么多钱是少华两年工资的总和。瞎子见钱眼也光，少华难道不动心?吴会计要亲自去找少华问个究竟，如果少华说了实话，他准备以处方丢失为由保护少华。工作队查无证据，此事也许会不了了之。
吴会计见到少华和玉芬说明了情况，问少华有没有这回事。少华却反问：“吴会计，处方月月上交了，分场有没有丢失?”
吴会计肯定地说：“不会丢失。”
少华说：“那就好。”随即，他与吴会计一同走向分场。路上，吴会计再三询问这件事是不是记清了。
少华说：“没错。李九益确实买了几百块钱药，这笔钱我肯定上交了。吴会计，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心里有数，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果然，少华从吴会计拿出的一大箱处方中找出了那张大处方， 金额与发票相符。不相符的是，处方名李总成(李九益的父亲) 被白纸粘贴覆盖，改为李家湾合作医疗所。
段队长注视着少华看了看，不作声，离去了。
联想到眼下，公款去向不明，倘若找不回来，跳进黄河也洗不净。少华的心同玉芬一样悬到了喉咙口。
📚妙招破案
冷静思考后，少华问：“下午多少人来过?” 玉芬想了想说：“四个人。”
少华又问：“你一直在家?”
玉芬回答：“其他三人进门我都在，只有黄九林来后我离开了几分钟。”
听见黄九林的名字，少华瞪大了眼睛，喃喃自语地说：“黄九林，唔……”
发现少华的表情变化，玉芬问：“黄九林怎么啦?” 少华说：“是个惯偷。”
玉芬追问：“惯偷，你怎么晓得?”
少华说：“黄九林从小偷偷摸摸，久而久之成了惯偷，恶习不改，因偷窃他挨过打坐过牢，臭名在外。30多岁光棍一条，这钱很可能是他偷的。”
玉芬着急地说：“那快去报案呐!”
少华自言自语重复了报案两个字，摇摇头。
玉芬注视着少华，追问：“怎么，不报?”停了停又说，“这案子不破，如何交差?”
少华想到老同学李九益私吞公款被判刑，心里格外不安。摆在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是尽快破案，二是如果不能破案就必须为公款是失偷不是私吞而举证。否则，少华很可能遭受牢狱之灾。
事情的严重性使少华和玉芬陷入恐慌。
玉芬再次催促少华报案。
少华说：“报案不是上策。这种人报了案，如果没抓住把柄， 弄不好被倒打一耙，狐狸没抓住惹了一身骚，既要赔款又要解决纠纷，哪有这么多精力?”
玉芬着急地说：“那怎么办?”
少华答非所问：“发票和钱是放在一起吗?”
玉芬说：“发票在上面，钱在下面，发票在，钱不见了。” 少华轻轻地唔了一声，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白纸和印泥，走进卧室，将右手食指蘸了印泥，在白纸上用轻重不一的力度按了三次手印。然后折好，同时用白纸包好发票，拿出医用镊子，手印纸和发票与镊子一同放进拎包里，对玉芬说：“烧饭，吃了晚饭我去破案。”
玉芬摇摇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开玩笑。” 少华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玉芬依然不信，对少华说：“一个痴郎中，你能破什么案?” 少华严肃地说：“你相信，我能成功。”
傍晚，少华与少山一同来到黄九林家。少华开门见山说明来意，然后对黄九林和他父母说：“失物是真，疑人是假。九林是朋友，相信不会害我。只是碰得不巧，今天下午包括九林四个人到过我家，其他三家我都找了，最后到这里，九林也按个手印， 免得好人遭冤。我妹夫在九江市公安局，他说有了手印案子很快就破。”随即，少华掏出印泥和按了手印的纸摆在黄九林面前。接着拿出一个布包和一把医用摄子，用摄子小心翼翼地钳开布包，露出一叠发票。少华接着说，“钱摆在发票下面，拿钱的人先要动发票，手印留在发票上，铁证如山。”说完这段攻心话，少华要黄九林在那张纸上按个手印。
黄九林愣愣地站着，不由自主地将双手缩向背后，迟迟不肯伸出。黄九林的父母不知实情，一再催促，黄九林才战战兢兢按了手印。
这天深夜，二分场卫生所窗户上的塑料纸被人掀开了。玉芬清早起来，发现丢失的钱一分不少掉在窗内地上。
📚一声惊雷
1978年冬天，芦花湖农场党政班子研究决定，调少华去芦花湖卫生院工作。该院放射科缺人才，少华的任务是，由场部保送去景德镇三医院学习X光机操作与阅片技术，回来后担任放射科负责人。
接到调令当天晚上，少华和玉芬同枕就寝，商量如何面对这件突如其来的工作变动。
玉芬说：“少华，听说X光杀死血细胞，你身体这么差，吃得消吗?”
少华轻轻地叹息一声，不回话。
玉芬很担心：“向领导要求，不去可以么?”
少华说：“有防护设备，不怕射线。”停了停又说，“南塘卫生院程医师从事这项工作20多年，身体不是一直蛮好嘛。”
玉芬急了：“人家身强力壮，你哪能相比。”
少华安慰说：“不用怕，对身体影响不大。”接着说，“进了放射科，除基本工资外每月还有10元营养补助，这项额外收入差点是我月薪的一半，增加这么多钱，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些。”
玉芬不解：“那你为什么叹气?”
两人拥抱着，少华嘴巴贴近玉芬的右耳轻声说：“我去进修， 离开家一年，家里的事全要你操心费力，我放心不下。”
玉芬语调温柔地回答：“你还是去吧，家里不用担心，你保重自己就行。”
少华说了一声好，将玉芬搂抱得紧紧的。
次日早上，吃过朝饭，玉芬挑着被褥与行李为少华送行。出门时，少华怕人笑话，抢过担子放在自己肩上。
“秀才封肩不挑担，卖力气我比你在行。”玉芬不由分说夺回担子，“我先上前，怕人笑，你与我隔远些。”
自称半个男子的少华甘拜下风，跟随玉芬上路了。
时至冬季，田畈里一片萧条景象，气温反常，非常闷热。别说挑着100多斤重担子的玉芬，连走空手路的少华也浑身发躁，走了一阵身上就开始冒汗。
报到后，玉芬走了。少华由院长指定暂为请病假的余医生代几天班，余医生上班后少华就去进修。初到那天，少华被分配到住院部值班室，与康医师同当夜班。
当晚，令少华高兴的是第一次享受电灯带来的光明。芦花湖集镇一年前开始用柴油机发电，少华至身亮如白昼的电灯光明中， 首先想到的是抓紧时间读书。值班室内两张木架子床铺，少华和康医师头靠头背对背，倚着床架坐在被窝里看书，电灯泡吊在头顶上。康医师年纪大，没过多久眼皮打架，9点前就睡了。少华捧着《实用儿科学》，如饥似渴，边读边做笔记。看着看着，少华脑袋歪在床架子上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梦中，少华被人推进了火坑，浑身灼热疼痛，面部尤其难受。少华拼命挣扎，欲跳出火坑……
“打雁打雁!”康医师惊叫着从床上翻起，大概他也在做恶梦。
少华被惊醒时发现自己倒在地上，左侧面部及胸腹部皮肤灼痛难忍。闪电瞬隐瞬现，紧接着焦雷炸响。大地颤抖，房屋颤抖， 少华在地上抱头呻吟。
医院领导和同事闻声赶来，灯泡炸了，室内一片漆黑。有人打开电筒，发现少华左侧脸部及腹部出现一条弯来曲去的电击伤痕。
电伤不久，少华左眼并发虹膜睫状体炎，差点失明。
视力受损，无法从事放射工作。医院根据少华的要求，让他重新回到二分场卫生所。少华回到玉芬身边。夫妻俩重复着以往那种没日没夜的工作，依然过着繁忙而平凡的日子。
📚狗捉老鼠
一次，不知谁家的猫窜进卫生所，被少华一把抓住五花大绑， 按在一块喷洒了酒精的木板上，猫肚子上刮光一方毛。消毒，麻醉，开腹……少华首次练习开刀。开什么刀?肝脾肾血管丰富， 弄破了大血管会立即致死，少华不敢冒险，决定进行肠吻合。为了提高手术成功率，少华呼喊玉芬和女徒慧玲当助手。玉芬正在烧饭，油刚下锅，听见少华急促的喊声，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赶过来。局麻开腹，顶个屁用，那只可怜的猫尖声惨叫，肠子滑出腹外，少华头上冒汗，玉芬心惊肉跳，慧玲双手发抖。玉芬惦记着锅中的油，嘀咕了一句“吃得没事干”就回了厨房。
助手临阵脱逃，少华并未退缩，他将猫肠切断了一截，然后笨手笨脚进行肠吻合。手术完毕，少华将猫关在笼子里，吩咐玉芬精心喂养，他要仔细观察术后反应。当晚，猫惨叫不停，吵得人没法合眼。玉芬责怪少华残害生灵。
少华回敬：“你不懂，人开刀都痛，猫能不痛吗?给它加强营养，让它尽快恢复，我要看看我的技术怎么样?”
可是猫什么也不吃，时不时呕吐，第三天就死了。
玉芬数落着：“狗捉老鼠不在行，同剖鱼差不多，能不死吗?”
少华不以为然：“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了就不干。我准备失败失败再失败，直到成功。”停了停，补充道，“失败是成功之母，懂么?”
玉芬笑道：“陈词滥调，只有你懂。”
第二次，少华偷偷抓住分场食堂那只大花猫，再次尝试肠吻合。术后反应正常，但是猫同样整夜惨叫。为免影响家人休息， 少华把猫关进队里的牛棚里。赶得不巧，放牛老汉同老伴吵架， 这天晚上躲进牛棚。老汉本来窝着一肚子气，猫的惨叫声令人更烦。他火冒三丈，搬起石头把猫砸死了。
次日猫肉炒辣椒一大盘，少华端到食堂里与人共享，谎称鸭肉。
炊事员边吐骨头边说：“唉，我的猫不见了。” 少华窃笑。
少华一共弄死了好几只猫，最终获得了成功。少华特别感慨， 有幸遇到当年随五七大军南昌下放的郭丽珍和万武昌两位医师， 一个是南昌卫校校医，一个是江西医学院教授，他俩先后在二分场卫生所与少华共过事，阅读了他俩带来的医学院教材和医学书籍，在他们的指导下掌握了一定的医学理论知识。少华从一开始笨拙出错，过渡到平稳操刀，过程不算长，为后来从事外科临床奠定了一定的基本功。
📚老方一家
玉芬成了少华的得力帮手。近日，连续到田畈里荒山上采田基黄、半枝莲、白花蛇舌草、土茵陈……洗净晒干送给老方。玉芬也跟着少华认识了不少草药，常常背着药篓为病人采药。
去年夏天，老方的儿子患乙型脑炎，转景德镇保住了性命，却留下失语的后遗症。去年秋天，老方的女儿又患小儿麻痹症，九死一生，从此右腿疲软不能站立。为救儿女，老方负债累累，生活陷入极度困境。
最近，老方一家四口先后出现全身黄疸，在芦花湖卫生院治疗不见好转，医生建议转九江第一人民医院肝病科。
一家四口同转院，哪来的钱?老方和妻子刘如洁抱头痛哭，同队人赶来好言安慰。可是，面对如此沉重的打击，安慰有什么用啊?绝望中的老方准备全家服毒，一死了之。
这时，老方的老乡张明水想起少华用草药治愈了他的肝病， 没花一分钱，于是跑到二分场把少华接到老方家。少华检查后， 发现老方和家人患的是眼下正在流行的甲型肝炎，取得老方同意后，决定用草药治疗。当天下午，少华送来了老方全家人够用一周的草药，将用法用量及注意事项写在处方上，交给老方。急性甲肝，通常要连续服药一个月才能痊愈。少华将库存的草药全拿来了，下一步怎么办?只有到田间和山上同玉芬一起把需要的草药采回来。
提起老方，少华想起有关他的有趣逸闻。老方刚到芦花湖不久，老乡为他物色对象，女的也是四川人，年仅十八，比老方小九岁。老乡上门做说客，把老方会弹棉花会捕鱼会做生意会种田等一大堆优点摆上了桌面。那时的姑娘找对象首先想到的是过日子，找个勤快能干的男人日子过得踏实些，这是当时流行的择偶标准之一。正是上述老方的优点，使这位叫刘如洁的四川姑娘答应同老方见面。
次日黄昏，老方借了辆单车带上礼物在老乡陪同下来到刘家。出门前，老方特意打扮了一番——在拐脚上缠了绷带，下车后单腿跳进刘家，老乡将老方扶坐在凳子上。刘如洁的父亲问怎么回事，老方说昨天骑车不小心摔了。老乡与老方合伙眠梦(方言， 意为两人一个鼻孔出气)，对着刘父点点头。方拐子的缺陷就这样在刘家人面前瞒天过了海。
那时骑自行车的绝大多数是干部，刘家人想，老方今天骑车来提亲，昨天骑车受了伤，很可能他有车子……这种瞎猜，使老方在刘家人心目中好感倍增。这桩婚事当晚即铁板钉钉——定了。
当刘如洁发现比自己大九岁的老公是个拐子，气得半死，骂老方是骗子，大哭一场，寻死觅活要解除婚约。
父母虽然也难过，但不同意女儿这样做。母亲对刘如洁说：“婚姻是前世派定的。这个男人你点过头，他吃过我们家的点心，就是你的丈夫。人靠名声过日子，是好是歹悔不得哟!”
重名声，守信誉，是当时人们引以为荣的风尚。西河岸边有种不成文的老规矩，男方上门相亲，女方点心上桌，男方不中意则不端碗不动筷，吃了点心就表示同意了。二分场主办会计吴金环不懂这规矩，20岁那年相亲，误吃了两个鸡蛋一碗面，结果娶了自己并无好感的女人做老婆，这个女人就是文文的妈妈茴香。有一年，黄家村黄国昌陪哥哥黄家昌去相亲，女的误把国昌当家昌答应了婚事。定亲后明白了真相欲反悔，女方的父亲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点头答应了，绝对不能悔!”
瘌痢头哥哥带上英俊的弟弟相亲，结果讨了个漂亮女子做老婆，成为西河流域流传至今的笑话。
老方特别勤快，渐渐博得到刘如洁的芳心，婚后四年生了两个孩子。负担加重了，生活更贫困，俩口子却笑口常开，内心里充满幸福感。
一天晚上，老方和刘如洁抱着两个孩子坐在竹椅上，望着夜空中满天星星，老方笑着对孩子说：“你们要像它那样积攒很多的光，留着照亮地上的路，河上的桥，方便为生活奔波的夜行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