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的雨,与夜幕如约而至,又如约而去。秋末冬初,天空是老成都墙垣一样的铅灰色,低低地压在建筑上。
通常,我周一去办公室。地铁的自动扶梯上行到一定程度,前后之间逐渐形成垂直距离。平视抑或稍微勾下脖子,就能看见前面乘客的鞋,女孩的靴子,男孩的运动鞋,鞋面上有粉尘或是干了的泥水,带着些许风尘仆仆。
走出暖气充足的地铁站,风迎着面门吹,只片刻的功夫,额上微微的汗收尽,盈余的热抽离,额头直发凉。
到办公室,还不到十点。我洗了杯子,接了一杯热水,便埋头处理堆积了一周的工作。财务核算是企业营运的最后一步,沉潜在数据中,直到前面的灯倏然熄灭才发觉已是午后。办公室是开放式的,民宿公司和软件开发部的人员,吃过午饭就会关灯午休。
同事点了外卖。几个人在用餐区吃冷锅鱼,鱼肉说不上可口,有微微的土腥味儿,大家一致认为配菜比鱼更好吃。同事玩笑道,物以稀为贵,蔬菜涨价的缘故。
饭后回到办公室,继续十月的扫尾工作。约4点钟左右,提交报表时,最后一栏的数字颜色触目惊心。哎,又是赤字,第11个月了。我不禁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接着,开始整理凭证,只听咚的一声,同事的手机掉在地毯上发出闷闷的钝响。精神一放松,便感觉到了办公室的安静。记得八月的办公室,销售的电话从早到晚,不同销售与客户交流的声音有时相互掺杂,有时此起彼落,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此时,做销售和操作的同事伏在桌子上,枕着手臂休息,刷抖音的声音隐隐可闻。我在ERP系统里点开团期预订索引,默认时间是11月1日到11月30日,显示没有消息。虽是意料中的事,但心里还是涌起一阵空。
各专线陆续传来消息,雪域高原出台的政令非常坚决:但凡接待健康码黄码地区客人的企业,直接吊销执照。
最近,在西北、江西、成都和重庆多个地区出现确诊病例。昨日,文旅局下发文件,旅行社暂停组织和接待跨省旅游团队。一旦有疫情,旅游业首当其冲被叫停。
公司管理层很快出台应对措施,限期收回应收账款。
文件下发不到一天,微信群一路飘红接到通知:
受近期全国范围的疫情影响,xxx游人中心决定于2021年11月5日暂停营业,具体营业时间再通知……
相关链条上的企业立即清理库存,朋友圈挂出买一赠一甩卖存货……
旅行社只是一个中转站,前端后端吃、住、行、娱有关的行业与之休戚与共。记得我去年11月初在大理古城与当地一位的士师傅聊天,他说,因为疫情缘故,城南和城东繁华地带的酒店随到随住,随你挑选,价格也便宜。
这种连锁效应意在言内。世界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个体之间像紧紧咬合的齿轮,相生相克,唇亡齿寒。
近两年来,疫情消息成了诸多行业的晴雨表。尤其是旅游业和娱乐业。10月下旬,西北一些地区出现疫情,刚刚恢复两三个月的旅游又处于观望状态,心情瞬间达到冰点。
顺着财务报表的月份回溯,数字是沉重的。
去年九月,疫情稳定下来,开始恢复国内旅游线路。十月后,决策者针对不宜大规模聚众的现状,策划了一些精品小包团。为减少接触,住宿安排民宿的别墅。产品刚上架,市场反响不错。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彼时,成都郫县出现一个病例,预订的团队杀伐果断地退团。新产品上架就被迫下架。
任何一个地区出现疫情,切断传播途径都是双向的,外地团队进不来,本地团队出不去。链条上所有的环节都受影响,无一例外。
九寨景区地处高海拔高寒地带,旅游有明显的淡旺季之分。11月份叫停,这条线上的所有从业者,是年的工作基本就提前宣告结束。只待来年三月春暖花开。
2020年是惨淡的一年,好多旅游从业者转行、合理利用资源带货。尽管许多企业举步维艰,但还是屹立着。那天,我们高中和大学的同学小聚,突然停电。曾开工厂的唐大哥说,拉闸限电,制造业可谓荆榛满目。还好,我提前止损了,卸下包袱的感觉无比惬意、轻松。开办工厂时,月初为员工的工资发愁,月末为应收应付账款头痛,那些焦灼的日子,就没睡过几晚安生觉。尤其最近两年,一些企业的经营如同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又可惜。企业主一方面期待世事太平东山再起,另一方面也挑着社会责任,不让员工失业,分担着国家的阵痛。
三月如期而至。行政部提前通知了全员到岗开会。老板一到办公室,就给员工发红包,喜气洋洋地开工。境外旅游没恢复,我们的主打专线是九寨。
九寨的春天相对来得迟一些。三月份开始筹备,四月,蛰伏了一冬的人们再也按捺不住对自然界的向往,客人从四面八方入川。川内旅游像气候一样开始升温,旅游服务业终于迎来2021年的春天。
销售人员确定了团期,操作人员便鞍前马后安排导游、旅游车,买旅游意外险,预订门票、酒店和餐厅,办公室处于紧张、有序的忙碌状态,这种状态让人倍感充实。我看着ERP系统里预订安排的团期需要翻页才能看到底,意味着这个月的工作会特别饱和,但我的心里像揣着一只小鸟,不断扑腾,雀跃。欢喜在眉梢眼底暗渡。
久违了的忙碌!一个行业颓势持续太久,忙碌,无疑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儿。
每一次开始,我们都以为这条路铺开就能到达万丈。
可惜好景不长。
七月中下旬,青羊区冷不防又出现一个病例。这个消息像一颗原子弹炸开,蘑菇云升腾在大区域的上空。避免感染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就是隔离。景区立即关闭,相关产业停业,旅行社停团,放假。
放假,在正常时期曾是多少人的热望。但这种非正常的放假让从业人惴惴不安,让企业深感焦虑。因为诸如房租、员工工资、系统使用费和管理费这些间接成本不会因为暂停营业就不产生。为此,我颇为感叹,这年头员工的日子比老板好过。员工不论盈亏,只要还在岗,至少有工资领。企业在负重前行,忙碌、操心、账户里的银子像东逝水之外,辛酸处无法言说,且还要铆足了劲儿给员工一颗定心丸。
可能是身在其中的缘故,每一次疫情反扑,对疫情带来的冲击特别敏感,叫停的速度立竿见影。
旅游,其实质是一种娱乐活动,并非刚性需求。在安全和健康遭遇威胁时,它无条件地退居到次要的地位便势所难免。
好在政府采取防疫措施及时有效,疫情没继续扩散。放假半个月后,旅游服务业又慢慢开始回温。此时,已是八月中旬。“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言外之意是错过了大好时机。在我的老家合川有一句俗语“拾得秤来,姜都卖完了”。众所周知,七八月是旅游业的黄金时期,对于季节性强的专线,一旦错过,便痛失半壁江山。只要能恢复,已是莫大的抚慰,这个特殊时期,人特别容易满足。每次重振旗鼓,我们都紧握拳头,打起精神,从头来收拾旧山河。
两年了,疫情反反复复,这一路走得坎坎坷坷,企业在狭缝中强撑着过日子,随时得承受一颗炸弹裂变带来的冲击。昨日,见一位公安系统的作家在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并配了咖啡馆的图:我经常光顾的三家咖啡馆,疫情期间倒闭了两家,希望最后一家坚持住。覆巢之下,不能撑的倒闭了;能撑的,一撑就是两年。这会是病毒最后一次反扑吗?如果不是,还会有几次?相关链条上的企业还能撑多久?又会有多少人失业?这真是一连串令人头痛的问题。
下午五点,厚厚的云层堆积在上空,光线更加暗沉,似有一场蓄谋已久的雨。我们提前离开办公室。与同事在巷口挥手道别,风吹起发丝撩在脸上,若是在静好的日子里,这一幕入得了摄影师的眼,是一幅很性感的画面。此时,却有一种悲壮。
从地铁站到家,路过喧嚷的街市。一向人满为患的市井串串的露天餐桌撤了,临街的大门挂起了帘子,清寒从不知名的地方冒出来。
以前,每到下午,店前的街道就会摆两排餐桌,中间留一条过道。傍晚时分路过,人潮攒动,食客们围桌而食,面前是油碟干碟、饮料罐和啤酒杯,桌子中央红浪翻卷的火锅里煮着一大把串串,氤氲的热气裹挟着食物的香味在空气里流窜。不时有人吆喝“老板,啤酒”、“老板,来瓶豆奶,冰的”、“老板,一罐王老吉”、“老板,醋“……“来了,来了”!侍者在食客间穿花拂柳伺候着,在堂前屋后来回奔跑着。食店里里外外,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四溢,浓浓的市井烟火气,填充着人们的胃,也抚慰着凡人的心。
现时,食店清雅的场景,冷清得让人有些不适。
同一条街上的超市,却是另一番繁荣。顾客口罩捂得严严实实,推着满满一车食品,大米,面,食用油等,排着队等结算。超市不断补货,穿着橘红色制服的超市工人抱着大而沉的纸箱,电话夹在腮与肩膀之间,一边搬运货物一边讲电话。采购了日用物品的人,行色匆匆中不忘用手指压一压鼻翼上口罩的边沿,这个细微的动作给周遭平添了几分隐隐的不安。
我推开单元门,一只猫倏然出现,抢先溜进单元门,翘着的尾巴拂过我的手。
我是慢热的人,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哦,立冬了。我们同是屋檐下的生灵。
我下意识地搓了搓手,一起过冬吧。
2021年11月初 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