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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ains
下午放学铃一响，学校一下子空了，离家近六十公里的李老师，突然感到了莫名的孤独。
因为离家较远，周一到周四，老李基本住校，为此，他暗暗感到庆幸，终于有借口离开那个家了。
如果说老李对家没有感情，那也是冤枉了他：他孝敬父母，隔几天就打个电话;他关爱妻儿胜于关心自己，妻儿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就赶快带他们去医院。在别人眼里，他是个好儿子，又是个好丈夫，更是个好爸爸。执教三十年来，桃李也算是满天下，一般人说起老李，也都说他是个好老师。
而且在平时，他不打麻将，不唱歌不跳舞，不喝酒……虽然已是天命之年，却单纯得如一个苦行僧。他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算起来，从七岁上学，到如今做个老师，他手不离书四十多年了。还像个老秀才，把眼睛都熬花了。
可就是这么一点爱好，却遭到了妻子的冷嘲热讽：你看了一辈子的书，到现在还是个穷书生，有个屁用!你看某人没读什么书，开奔驰宝马，杭州北京买房。
妻子的话不无道理：本村有个头脑灵活的包工头，文化不多，却发了大财，被卧龙村人人尊重，视为圣贤。
但老李中毒太深，在苦读的路上一径走到黑。一有空就拿书沉浸其中，不管人间烟火。也许因此冷落了妻子，某次妻子一怒之下，将他的书烧了不少。老李就像被人割了心头肉一般，一向文弱的他竟甩了老婆一个巴掌，家庭第一次爆发了“战争”。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李这个性格是改不了的。搬进城市的商品房后，妻子给他派了任务，就是三天两天拖地，洗卫生间。当然，他妻子自己也是早晚上班打工挣钱，非常辛苦。作为一个男人，这点家务还是要分担的。
于是就有了没完没了地洗、擦。老李花了很多时间做这个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事。家里那上千本藏书躺在那里，纹丝未动，她们好像一个个无比妖媚的女子在召唤他，老李恨不能二十四小时将她们拥入怀中。
烦，真的很烦。
这地面已经像镜子一样光洁，可是老婆是个有洁癖的人，她用手指轻轻地按摩地面，再对着灯光细细研究那根指头，哪怕有一点灰尘，她都不肯放过。
依老李来说，地面今天擦了，明天还会脏。那擦了跟没擦就是一样。又没有人专门来参观，而且地面擦与不擦不影响家庭收入，不影响孩子学习成绩，不影响我们走出去的形象。
这分明是没事找事，变相折腾。
老祖宗说得多好：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因为种种原因，老李成了一个“不愿回家的人”。
现在，老李自由了，甚至有些不适应。向来，他在单位上人家都是把他当做牛一样的使用：别人一个班，他教两个班。课程表总是满满的，作业总是一堆一堆的，学生的家长的问题也是一团乱麻，等着他去整理。
他现在站在操场上，仿佛一只刚刚被解脱牛绳的老牛，习惯了劳累，竟然不懂得如何去休闲。
他的书瘾又犯了，随手拿起一本《李商隐诗选》，却发现看不进去。
已是仲春之际，气温已经上升，他感觉有些热，有些烦躁。
唉，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在这个异乡的世界，他不认识几个人，于是一个人漫步田野。
油菜花这里一块那里一块，黄黄的香香的扑面而来，那份热烈与执着，让人震撼。附近小山竟然有一簇映山红，像火一样寂寞燃烧着。老李想起三年前在某村教学，那里的映山红红得像一片火海，热情奔放，又像无数的红衣女子一般鲜丽。
三年前的花早已凋谢了，化作了尘土。美好的东西总难长久。怪不得古人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呀。
老李的心飞到了从前的那个漫山红遍的地方，可惜，人在江湖 身不由己，他一天到晚为谋生而奋斗，根本就没有什么人身自由。周末回去，又是洗洗擦擦。如果买个房子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那么买房的意义又在哪里?人啊，总是在随波逐流中迷失了自己。
老李又开始了他的天马行空的想象。
路上不断有人骑车走过，有一个妇女跟另一个妇女说：“明天是礼拜几?”“明天是礼拜五。”“啊，一个礼拜真快啊。”
一个礼拜真快啊，老李也是这样想的。一年也快，一生也快。古代文人总是说：人生如梦。一眨眼就过去了。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地方，孤独感又莫名袭来。
(二)
The rains
每次老李孤独的时候，他就有想打电话的冲动。
他掏出手机，却发现不知道该和谁打电话。通讯录里电话微信有近千个联系人，但却不知从谁下手。
老李有八个姐妹兄弟，都是出门在外，有些人混得很差，有些人特别忙。
他有一个心爱的弟弟，兄弟俩一直心心相印，彼此之间，互相扶持。两人打电话谈得最多的是国家大事。用弟弟的话来说，他这个长兄就像父亲一样。弟弟在某公司做总经理，管理两千多个员工，他总是忙。每次打电话，要么在开会，要么在开车。后来，老李几乎不敢拨弟弟的电话，生怕打扰了他。
老李瞄了一眼弟弟的电话，叹了口气。现在是傍晚六点多钟，弟弟应该是在开车的路上。
差不多有几个月没聊系大儿子了。大儿子在天涯省打工，一天工作十六七个小时，常常加夜班，工资又低，这让老李操碎了心。想当初，他读书时打架斗殴不听话，现在做这个辛苦的事情，老李深恨自己教子无方。以前打电话，总是要求儿子有空要自学文化知识，以备不时之需。老李知道这是徒劳的。以前儿子在身边都不听话，现在遥控还管得着吗?
而且无论发微信还是打电话，儿子都很少回。其实儿子心地是很善良的，以前打架都是看到别人欺负弱小，他路见不平 ，鼎力相助，结果把自己的学业葬送了。
儿子现在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老李的那一套在儿子看来是陈腐的。儿子甚至开玩笑说，爸爸，你一天到晚看书写文章，既不能升官，又不能发财。你现在out了。放眼整个社会，谁有钱谁就是老大呀。
确实，儿子二十多岁，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别人像老李这个年纪都做了爷爷。老李家至今存款不到二十万。而在卧龙村，娶一个媳妇要花六十万，还找不到对象，姑娘太少了，据说少了三千多万。
老李很想打儿子电话，聊几句，却还是忍住了。可能儿子正在加班，或者正在睡觉，他常常通宵上班，非常辛苦的。
可是，他是多么想念儿子啊，常常一觉醒来，满脑子都是儿子的辛苦，以及将来怎么办。
现在老李父子几年一见面。儿子在外面的酸甜苦辣他不知道，打电话儿子总是报喜不报忧。总是说我很好，爸爸保重自己。某一次儿子的脚被同事误伤了，他几乎天天打电话问候好些没有。
儿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什么叫放心不下了，可是正如俗话所说：水是往下流的。你年轻在外，怎知老父牵挂的痛苦。
老李另一个弟弟在工厂上班，汽车行业，效益不好，有些月份才发一千五百元。唉，在这个通胀厉害的年代，他一家老小是如何过日子的，真不可想象呀。老李想问又不敢问，生怕听到弟弟的诉苦。自己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打电话又帮不了忙，只能增加彼此的痛苦。
老李的姐姐一家四五口在天堂市打工，她家务缠身，每次打电话，要么在炒菜，要么在洗衣服，电话里听到的总是哗哗的水声，或滋滋的热菜声。
老李的一个妹妹在电子厂上班，工厂很远，每次打电话，要么在路上，要么在上班。
老李的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算来几百上千，再加上一大堆学生。大家都很客气，也很友好。但分开多年，仿佛天上的星星，各行自己的轨道。突然一打电话，都不知从何说起。
有的同学当了县长，局长，所长……尽管同学都很通情达理，但是你突然打个电话，也许人家正在加班，或正在宴会中，接与不接都不方便。而且，平时又不联系，人家认为你要利用他的权利谋事。
有的同学或学生发了大财，成了某总，某董，总裁……你突然打个电话，人家认为你要向他借钱。
老李，一个中年人，一个母亲早已去世的男人，他时不时会感到孤单，想向人倾诉，或寻找一些温暖，却在一千多个联系人中找不到说话的对象。
最终老李拨了老父亲的电话，这是世界最容易接通的电话，它毫无顾虑，毫无门槛，可以放下一切戒备，矜持，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发脾气，可以……对方倒是求之不得。父亲已八十多岁，每次电话，内容基本重复，先是一个个询问儿子女儿孙子现在怎么样，然后是交代老李骑车出门要小心，饿了要及时吃饭，冷了要及时穿衣。老李都中年人了你还是把他当小孩。老父亲啊，我们怎么在你眼中永远都长不大!你就不能谈谈现在的俄乌战争中美南海冲突台湾何时才能收复……老李有种想挂掉电话的冲动，但老父趁机谆谆教导似乎兴趣正浓。他已八十多岁父子沟通又能有几回，这是我的父亲，生我养我的人，世上对我最毫无保留可以为我付出生命的人。你不是抱怨儿子不愿跟你沟通吗?你对自己的父亲态度又是怎样，你有资格抱怨儿子吗?人啊，总是过高要求别人，而忽视了反省自己。老李只是听着老父的倾诉，心里依然是无比的孤单。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需要什么，但又不能具体描述那是什么。
话说回来，在这个世界上，谁不孤单，又有谁能开出一剂神药来给你治疗。
人啊，无非是孤独地来，孤独地走，这才是人生的常态。
夜幕降临，天上的星星开始上班了，老李又回到了学校，准备开始他晚上的功课。
(三)
The rains
回到寝室，老李打亮了白炽灯，整个房间光辉耀眼，窗外有唧唧的虫鸣，远处有呱呱的蛙声，天上星星如亮晶晶的眼睛，老远的地方时时传来爆竹的声音。天上人间每个地方都那么美好，让人心生喜悦。
春天到了，万物萌生的季节，人，作为大自然的一员，心中也开始了各种美好的，创造性的冲动吧?
房间里只有老李一个人，一个人静享这孤独的时光。
他仿佛有无数的梦想，有做不完的事。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过去未来，国家的命运，青年人的未来……这些国家领导人想的事，他竟然也是那么瞎操心。
可是从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幽幽地传来：你想那些事有用吗?你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啊!你的房子还差几十万贷款，你的儿子结婚钱不知道找谁借，教学三十年，你连个高级职称也评不上。而且，你想的事都是不着边际。有些事，连国家领导人都无法解决的。
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妻子的嘲笑声：“你一天到晚看书，怎么还是个小学老师呢?”
这句话曾经深深刺痛了老李，记忆深处，仿佛谁也说过类似的话：“孔乙己，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连半个秀才也没有捞到呢?”
读那么多书，上不能为国分忧，下不能为家发财，一辈子蜷缩在乡村，教几个小顽童，白白耗费国家的资源。
想到这里，老李突然感到无地自容，万念俱灰。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他不禁深深怀疑自己的所作所为。
你不是喜欢读书吗?然而世界上的书籍浩如烟海，你读的只是沧海之一栗。你越读书越发现自己无知。
你读的书都是古人的陈迹，脱离了现实。所谓明君贤相，所谓太平盛世，所谓平等博爱，也只是书上的一种美好设想。
你有一个作家梦，还写了几篇文章。可是写出的东西有几个人欣赏?即使你写了一本书，那图书馆的书籍几千万册，绝大多数放在那里蒙上灰尘，无人问津。这好像无边无际的大海里一条鱼儿偶尔吐了个泡泡，瞬间就消失了。更何况，你再怎么写，也比不过兰陵笑笑生，曹雪芹，蒲松龄，鲁迅，茅盾诸位先生……
无聊，真的很无聊。
老李突然觉得人生很迷茫。一本书打开，怎么也读不进去。
原先的阅读，写作计划都觉得十分可笑。
人生苦短，跳舞，唱歌，打麻将，打太极，钓鱼，大家过得都很快乐。先辈们洒热血，抛头颅，不惜一切代价打下人民的江山，不就是为了今天的幸福生活吗?你却把自己过得像个苦行僧，满脑子想着三千万的男生何时能够娶到老婆，房子何时便宜，人人都买得起，青壮年人人都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某些地方三十五岁以上的人就不要，这让老李很气愤)一旦台海发生战争国家如何应对。一个老百姓尽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这叫杞人忧天。
老李打开手机刷起了小视频。那些视频一个连着一个，林林总总，包罗万象。美女越穿越少，刺人眼球，老鹰抓羊，血淋淋的丛林法则。俄乌战争，伟人旧事，直播带货，贪官污吏，几千万几十亿的吞噬……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它好像一个七彩的光盘，又好像一盘五味杂陈的菜肴。刷的人像抽了鸦片一样的上瘾。几个小时轻轻松松就过去了。
一个晚上就这样过去了。
他没有看书，没有写作。
老李忽然想到：
假如人人只顾自己，不管国家的死活;
假如人人娱乐至死，像吸食了鸦片一样麻木;
这个国家还有未来吗?
老李像梦中惊醒一样，为这个晚上的无聊感到后悔。
一个美好的夜晚就这样浪费了。如果人生百年，它将是三万六千分之一，这一个晚上不会重来。一个人想要堕落是多么的容易，随便找一个借口就可以了。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老李就起床了，他又拿起了古代的现代的书籍，和那些圣贤们进行了心灵的对话。还准备继续写些文章，以真善美的灵魂去感动人，哪怕只能感动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