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刚过。有一天,一觉醒来,突觉左眼有些不适,又痒又疼,忍不住想抓一抓,挠一挠。
照镜子,看到左眼睑上方一片红肿,睁眼闭眼觉得抻得慌,翻了翻眼皮子,里面倒是没事。
回想一下,好像这两天偶尔会觉得眼皮痒,用手揉过几次。兴许是手不干净?或者揉的力度大了些?总之,肿了就是肿了。
是过敏?惊蛰刚过,春暖花开,本身就是容易过敏的季节,什么杨花啊,柳絮啊,都会导致过敏。可我不是过敏体质,印象中没有过敏史。别说我了,往上数三代,我妈、我姥姥都不是过敏体质,家族里从未听说谁对啥过敏。
去医院吗?最近甲流严重,还是尽量少去医院吧。万一去一趟感染了甲流,可就不值当了。
小区旁边有两个诊所,刘氏中西医结合诊所和孔氏皮肤科诊所,俩诊所分别位于小区大门的两侧,像哼哈二将,守护一方平安。前几天从刘氏诊所经过,看到满满当当一屋子人,都在打点滴,吓人。算了,家里还有瓶没用完的芦荟胶,本来当护手霜用的,买时记得药房里的人说还能消炎去肿,先抹抹看吧。
芦荟胶快抹完了,肿胀不仅没消,反倒越来越严重了。摸不能摸,碰不能碰,整个左眼上方肿胀发亮,像块煮熟了的猪皮。还压迫着上眼睑往下耷拉,左眼成了一条缝,睁不开了。纵然带着口罩,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我左眼的异样。
眼睛咋啦?同事问,学生也问,我只能不厌其烦地回答:哈哈,发炎啦,可能是麦粒肿吧。
老师,你这不是麦粒肿,是长了jue(河南方言,不知道怎么写)眼了,用我们老家的话说,你可能看了啥不该看的东西!一个学生一本正经地说。
也可能是失眠、焦虑,或者心理压力太大了,同事用同情的眼光打量着我。
和学生的说法相比,我更愿意相信同事的分析。人到中年,青春期总劲儿劲儿的孩子,多年夫妻成兄弟的老公,干不完的工作,琐碎缠人的家务,哪一样单拎出来都足够一个中年女人发疯,更别提这几样裹一起扑面而来。只有周末可以稍微喘息一下。
去看看吧,儿子说。嗯,那就去看看。
先去了刘氏诊所。里面人满为患,排队扎针。按严压实口罩边缘,在人缝中溜到了白白胖胖戴着口罩的女医生身边。她抬头看了看我,问咋啦。我说眼睛肿了,明显看到胖医生呼了口气,口罩鼓了个包。麦粒肿,给你开个消炎止痛的药膏吧,胖医生一边说,一边刷刷开了个处方。
就这么简单?我懵了懵。取药口,一张龙飞凤舞的处方笺换来了一管小拇指长的红霉素眼膏,扫码,六块钱。
才六块钱?儿子反复端详着被我攥在手里的眼膏,有点不敢相信。
妈,要不再去那个孔氏诊所看看吧!我之前长麦粒肿不就在那里看好的吗?一直陪着我的儿子有些担忧。
年前,儿子两只眼睛下眼睑相继长了麦粒肿,那会儿还在上网课,我怕影响儿子学习,带他去孔氏诊所看了。抹的药开了好几瓶,还开了内服药,林林总总,花了两百冒头。
妈,你这毒还没发出来,还没鼓脓包,需要等一等,等它长熟了再来。儿子仔细地翻看了下我的眼皮,小大人一样说道。
好吧,那就再等等。
红霉素眼膏一天抹好几回,没事就抹。依然肿胀。
又过了三四天,儿子看了看我的眼睑,说已经鼓包了,白色的,可以去割了。照镜子,果真,眼睑内侧一大片白,按压有痛感,确定是脓包无疑了。
说到割,我不由一哆嗦,想到带儿子去孔氏诊所那次,医生用一根长针划开了脓包,又用一个小刀片在里面来回刮,直到里面的脓全部刮干净。当时我在旁边,看了两眼,不忍再看,跑出去了。只听到儿子的叫声。
妈,没事,我陪你去,儿子握了握我的手。
啊,必须得割吗?我可怜兮兮地问。
必须割,只能割,不然里面的脓出不来咋办?儿子皱起眉头。不对自己狠一点,怎么能好起来?
儿子此时像个大人一样,反倒衬得我像个怕疼的胆小鬼了。我想到自己过几天还有个公开课要讲,这副尊容也实在没法面对台下的领导和同事们。
要不,等明天你爸回来,让他陪着我去?我可怜兮兮地看着儿子。唉,我怕到时候疼得大哭大叫,会在儿子面前丢脸。
没事,我不笑话你,真的。儿子眨了下眼睛。
你忘了?我那次割完,第二天就好了,也不肿也不痒。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儿子进一步鼓动。你也不想被同事和学生不停地“关心”吧?儿子加紧鼓动。
我想起前几天老被别人盯着问的尴尬,忽然就下了决心,去!不就剌一针嘛!不对自己狠一点看来是不行了,我咬了咬牙。早剌早好,晚剌晚好,既然早晚都要剌,那就索性今天剌。
去刘氏还是去孔氏?刘氏便宜,但不知道看眼睛怎么样;孔氏是皮肤科,会更专业,但价格一向偏贵。一时不知如何选择。
先去刘氏吧,毕竟在那里拿的眼膏,抹了这么多天,先看看那个胖医生怎么说,儿子建议。当下拿定主意。
诊所里没啥人,不像前两天那么拥挤了,看来流感高峰期已过,进去时,胖医生正和一个输液的患者闲聊。看到我,胖医生立马关心地迎上来。
咋样了?她问。
喏,就这样,我给她看。
唔,看样子熟了,可以弄破了,胖医生点点头。
弄......弄破?怎么弄破?是用针吗?我心头一凛,仿佛那又长又细的针尖已经对准了自己的眼睛。
很细的针,来吧!胖医生一边招呼我们一边往里走。
我看了看儿子,脚没动。
哎呀!咱的电车钥匙是不是没拔掉啊?我摸了摸挎包,大惊失色地叫道,你快去外面看看!
儿子急急忙忙跑出去了。
你是不是故意把孩子支走的啊?胖医生笑。
啊,这我倒没想到,我是真的以为电车没锁,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诊所最里面有一个小单间,猜测是做一些简单小手术的地方,如果割眼皮上的脓包也算作一个手术的话。
门口有张铺了消毒垫的椅子,猜测是“手术台”。你最好闭上眼睛,不然我没法下手,胖医生蹲下来,盯着我的眼睛说。
闭上眼睛,两条腿有些发抖。真像《口技》里面说的:两股颤颤,几欲先走。
还没容我有时间逃走,左眼上眼皮突然被大力掀起来,啊!我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还没开始呢!胖医生的声音。紧接着,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这是眼皮被针划破了。随即有液体顺着眼皮滴滴答答往下流,我知道,那是脓。
继而眼皮被一阵阵大力狠狠揉搓,是胖医生在用手挤脓包,我拼命忍住想大叫的冲动,咬紧牙关。原来这么疼啊!想起儿子当时的大叫,此刻我才能感同身受。
还没结束吗?我疼得全身痉挛,眼泪泉水一样涌出来。一只手悄悄覆上我按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是儿子,不知他何时回来的。
脓包破了,脓全挤出来了,现在流出来的是血,马上结束。明天你的眼睛就不肿了,再忍耐一下。儿子轻声安慰我。
突然有些愧疚,上次儿子刮脓包时,我还不敢看,跑到外面去,怎么就没想到呆在里面握着他的手呢?自己真不是个好妈妈。
儿子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歉意,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左眼皮火辣辣地疼,涕泪交流的我索性把头埋到了儿子的胸前。十三岁的瘦弱少年,此刻成了我的坚实依靠。
这两天尽量少睁眼,离开时,胖医生交代。
妈,我扶着你走,你别睁眼,儿子搀着我,走出诊所。
妈,其实我割脓包那次不疼,医生往眼皮上打了麻药,我是太害怕了才大喊大叫的。你为什么不让医生给你打麻药呢?或许打了麻药就不那么疼了。
妈,你是不是因为不舍得花钱?我看眼睛花了两百,你才花了六块。儿子的声音低低的,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
我没有说话,试着睁了睁眼睛,还是火辣辣的疼,但的确没有之前那么抻得慌了,松快了许多。
见我不说话,儿子担忧地看过来,我赶快闭上眼。妈,你抓紧我衣服,我骑电车带你回家!
以前觉得儿子还小,我从不让他在外面骑电车,哪怕他已经一米七二,比我还高,哪怕他坐在电车上时两条腿能直接耷拉到地上。
可这会儿,我只想享受被他照顾的感觉,这感觉有些上头。
妈,我会骑得很慢,你抓紧我,别怕!儿子叮嘱我。
嗯嗯,我边答应,边微微睁开些眼睛,四下观察。竟是出乎意料的稳当,在过小区门口的减速带时,儿子左手捏闸,右手控制速度,电车几乎是慢慢挪了过去。
妈,没颠着你吧?他问。没有,我说。
这小子,一贯的粗心马虎,此刻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细心又体贴。我心里嘀咕。
妈,你不知道,那次我长麦粒肿,挤完脓包回来,你骑电车带着我,在这个减速带颠了一下,当时我疼得不得了,差点叫出来,所以,我才生怕颠着你了。儿子的语气里,我没有听出埋怨,只有满心的关切。我为儿子的体贴周到感到欣慰,又为自己当时的粗心鲁莽后悔。这些话,儿子从未对我说起过。我觉得自己真是个粗心的妈妈。
在单元楼门口,停好电车,儿子牵着我的手回家。有儿子的朋友经过,招呼他一起打篮球,他摆摆手,指了指我,说我妈眼睛发炎了,刚看完医生,我先把她送回家去。自从儿子上了中学,我们母子俩几乎没牵过手,儿子总说自己长大了,不肯再和我亲昵。我一度有些失落。但此刻,我看着和自己手牵手的儿子,有些恍惚,仿佛儿子成了大人,我成了需要被照顾的孩子。
晚饭是儿子做的,鸡蛋挂面。一把挂面,两颗鸡蛋,几根青菜,还淋了香油。很香。
睡一觉,明早起来,你的眼睛就好了一半,经验之谈。儿子说。
果真,第二天一早起来,照镜子,发现左眼眼皮周围的皮肤组织出现褶皱,划口处的血迹已经干涸结痂,肿胀部位的颜色基本恢复正常,说明脓已挤尽。我吁了口气,一个晚上就恢复这么多,公开课那天应该没问题了。
接下来,每天抹两三次眼膏就好了,它会慢慢收缩。对了,后期会很痒,你得忍住,千万不能挠,否则就前功尽弃了。儿子一脸严肃。
又是经验之谈?我戏谑道。对!儿子调皮一笑。
不过,依照我的经验,两只眼睛是相连相通的,左眼长完可能就轮到右眼了,我上次不就是嘛!左眼刚好,右眼就开始了,儿子提醒道。
啊,不会吧?我有些惊慌。
没事,我会照顾你的。还有,假如右眼长了,咱们就去孔氏诊所看,打麻药,好吗?儿子期待地看着我。
嗯,好,我的眼睛起了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