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在一个县城兼任地方作协的秘书长,当地每年都会和知名杂志合作组织一些文学活动。每次都会安排点评当地文学新作。有一次征集稿子的时候,收到一组散文,作者来自陕西咸阳,作为人才引进在一所中学当语文教师。那组散文,写的都是他老家的乡亲,记录着关中平原腹地里农村灰暗而真实的生活,终南山下,渭水之滨,他熟稔流转于散文与小说之间的笔法,呈现出某种暗却又发光的异质。
我欣喜于遇到好作品,然又颇感沉重。他的那组散文,每一篇都是以死亡结束,有因夫妻吵架喝农药的,有因歉收上吊的,有因打不赢官司跳河的,还有说不明原因抹脖子的……那时的我,三十出头,年轻气盛,虽然也偶尔觉得活着就是一种历劫,但对死亡,显然并没有深的感悟。于是给他打电话:“固然很好。然而写了这么多死亡,几乎相同的命运,是否流于草率?……”
十年茫茫。工作,生活,似乎从未如人意。回头看去,折磨人的无非是心中执念。有那么几个机会,可以调走,去市里,或省里。郁闷时一直想抽身离去,然而机会真的来了,却又诸多犹豫,房子、孩子、父母,那些组成生活本身的错综的线,一根根缠住我,我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斩断前半生而选择离开故土。几次犹豫,便又耽搁下来了。
当地的第一所大学,是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最先入驻的是艺术学院。因从事与文艺相关的工作,去了几次。艺术学院有专业的美术馆,教师有相对独立的工作室,师生的作品展陈颇多。第一个打动我的,是梅法釵院长的木雕:一截树根,长脖酒瓶子般高,被雕成一个人形,并不具象,隐约有眉眼,然而五官是模糊的;令人吃惊的是下肢并非下肢,而是缠绕的树根,交叉,层叠。
一个根植于大地的人。
对于艺术作品的诠释与领会,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听他们说着农耕文明与童年记忆,或故土之情。而我是被一瞬间的牢固性所打败。这缠绕的树根,牢牢地把我们固定住,无论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们终究挣脱不了自己的宿命。我一直说着走,说着走,却没有一次能下定决心离开。我被束缚着。
凶年,两位忘年之交的遽然离世,令人悲不能胜。一位是几无预兆地跳了楼,亲属说翻看监控,竟是毫不犹豫地从高楼纵身飞下,没有人想到一介文弱书生竟会如此决绝;另一位突发疾病,明明好转了,家人们还在商量会诊方案,却又突然加重,未能从危重病房出来。
人心之脆弱,生命之脆弱。守丧的日子里,我斋素,着素服。翻着曾经的聊天记录,翻着手机里存着的照片,翻着故友曾寄来的关于生平的那些报道。浙江日报,黄岩日报,浙江省改革开放四十年四十人,中国好人……那些为他带来荣耀的光环还在,甚至纸张都还是新的,人却已成灰了。
幼年失怙,少年时背井离乡,青年时因无心之误而被开除公职劳改数年,心爱的女子被迫离开。及至中年创业渐强;平反;晚年事业遇阻,年届古稀再转型。一生曲折,不过短短几十个字。“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这样一个不屈不挠的人。为了年轻时的文学梦,捐了数百万设立三个文学奖。
“每年都会有这样几次,在梦中痛哭失声,浮生如梦,并未消散。”
“昨晚我又从梦中哭醒,惊动了护士和陪床的人。”
也许是因为刚经历一场人生的黑暗,那颠倒是非无处可诉的愤懑,那不得不低头的含辱受垢,使我与老人家有了某种共同的语言。听他说年轻时的经历,最好的年华遇到最大的坎,我的经历委实不值一提。
令我难过的是,我数次答应去看他,却拖着没有成行,总觉得来日方长。我一直有种天真的错觉,似乎生活将会一直这样延续下去。
直至老人家去杭州住院,我才与他商定周末去看他。然而就在周五晚上,收到他儿子的短信,告知其父亲刚被送入危重病房,就算去了也见不上面了。
我在南方出差的时候,接到他的来电,叫了几声便停了,心中一慌。回过去听到他微弱的声音,才算松了一口气。他说想给我打电话说说话,却没有力气了。不敢聊太久,怕累着老人家。搁下电话,就有无限悲哀的凉意慢慢浮上来。没有力气了。岁月终将抽丝剥茧般地抽去我们的生命力,垂垂老矣,垂垂危矣。
想起老人家说要公司每位员工读读我的散文;想起他说常有人来请求赞助,难得我与他相识十年却从未提过要求;想起他说又有媒体来采访他宣传他,想起他说他家的老宅,政府要重修建成他的纪念馆。我们如此短暂的一生,又能留下什么?
去拜唁时,听说他临终都记挂着公司里一千多员工。
两位忘年之交,一个想活,一个想死。可以活着的人选择了死。想活下去的人却阻挡不了病魔与死神。想到那个像飞鸟一样纵身跃下的故友。固然人生不值得,然而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四季轮回间一路秋色为君迟,冬雪又下了好几场,真的都不值一看了吗?还有一个朋友,抑郁症多年,总给我发短信说生而无趣想去撞车,我给他回了一条:每个人的归途都是死路一条,迟早要死,又何必着急?便想起十年前陕西那位作家写的那组散文,他那时解释,所写的那些死亡是真实的。
也许是梅院长的作品给了我启发。我添置了一堆雕刻的工具,想跟他学雕塑。
一个模糊的人。是的,从诗歌意义上来说,这种模糊指向更多人群,他可以是你,是我,是我们中的某个人,是芸芸众生。一个模糊的人,站在云朵之上。是漂浮的,是轻的,是形而上的。
仿佛是为了与梅院长的树根人形成对应,我把这个雕塑称为云中人。无非就是这样的生存状态,被牢固性缠绕的命运和试图挣扎而出的灵魂。知识分子的困境,除了生活,还有情感和尊严、哲学与审美。
等过了半年,我的心境才渐有缓转。那次去参加梅院长的个展开幕,木雕,纸墨实验。当代艺术与生命体验的交融。羊毫,长锋,拖笔,笔墨在纸上的质感;木头,白胶,炭,思考。
他做了一个实验,摄制制作了影像视频,并在展览现场循环播放。一个木墩子,先雕刻成具体的头像,再用刀砍毁,然后放在火上烤。他说是因为目睹了母亲故世后火葬的情景。他的陈述,就像一首诗:
“先是具体的,头像
五官
然后抽象化,刀痕,模糊
再后来在火上烤
碳化,那一缕轻烟,
虚无缥缈……
散落的煤渣,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影片中的轻烟正散去,就像逝去的生命,并没有太多痕迹。我一下子看到了尽头、缩影。
有一个黄昏,我照常下班回家,在厨房里剁肉,忽然想给十年前的那位作家朋友打个电话。说起那组散文,他后来改成小说收录在个人作品集中。十年来的生活也并无多大变化,上班下班,当班主任,上夜自习,几乎每日雷同。而我也是上班下班,开会散会。这世上还有不同的生活吗?醒来,忙碌,睡去;再醒来。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接下来的十年也是这样过去,重复着,重复着。聊起这些年辞世的朋友。无常,是生命的常态。那些选择死亡的人,不止因为绝望。也许还有日子的无意义。
挂掉电话的时候,我诚恳地对他说:“为我那时的年少无知致歉,确实死亡离我们如此之近,如此猝不及防。”
二
重生
又过了半年,去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在艺术系的仓库口,看到很大一堆被烧焦的木头,长长短短,有烧断的,有碳化的,有烟熏的,有烧焦的树皮剥落后露出的木头肌理,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大火。询之,才知道是梅法釵院长从台州三门县拉回来的。那边一个城隍庙发生火灾,房梁木头都被烧焦了,扔在现场要被处理掉。他得知后心急忙慌地全部装了回来。
站在面目全非的木堆前,可以想象烈火怎样席卷闹市,舔噬着俗世繁华;想象房屋倾颓,横梁颓压;可以想象人们怎样弃店而跑,躲闪逃避;那些高高在上被供奉的神像如何断裂、毁损……被烧毁的木料还能做什么?他想起了母亲火葬时的轻烟。人死之后呢?一个雕塑家,试图用艺术的方式表达自己对终极问题的思考。
忽然想起了焦尾琴。中国古代有四大名琴之说。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司马相如的“绿绮”,还有蔡邕的“焦尾”。与其他三张琴的名字相比,“焦尾”琴名并没有那么具有抒情性,更像是对其身世的直白。据史书记载,吴地,也就是现今我们江浙一带,有人在烧桐木煮饭时,蔡邕听闻火裂之声。知其良木,因而抢救下来,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那个时候,蔡邕正是“亡命江海、远迹吴会”之际,却也能从火烧桐木的声音中敏锐地发现良木并因形而制,做成名琴。后遂用“焦尾琴”“焦尾”“焦桐”等借指美琴,或比喻历经磨难的良材、未被赏识的宝器;用“桐尾焦、桐爨”等写良材不得其用,或比喻遭受摧残,幸免于难。在《飞鸿堂印谱》中也辑录有鞠履厚的篆刻:“三尺焦桐为活计,一壶春酒是生涯。”一段烈火过身的桐木,还带着焚身的伤痕,却获得了新生。焦尾凤鸣,从死复生,从无声到有声,艺术确然是神奇的。
倘若说传统艺术倾向于审美,那么我所看到的当代艺术则更倾向于思考与启发。梅院长正在筹备一次新的展览。
我不知三门那座被烧的城隍庙境况如何。一般而言,城隍庙附近多是商贩云集熙熙攘攘。在中国的民间信仰中,城隍神通常被看作是阴间的地方官,在冥冥之中守护着一城百姓的安宁。民间常有香火祭拜,以求告神灵护佑,或能神赐功名利禄。在汉语体系中,城隍庙可以作为一个意象,属于尘世的各种欲望和寄托。这样的一个地方被烧毁了,本身就是一种暗喻。就像邓石如的那枚印章:十分红处便成灰。苦心经营的,不过短短几分钟,就成了灰。何其须臾?据传这枚印文出自清朝的咏炭句子:“一半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未入炉时,周身通黑,还有点硬骨头;烧红到极致,却又转瞬成灰了。由红入灰,岂止是炭?
成灰之后,又是什么?梅院长想起了逝去的母亲,我想起了逝去的亲友。那缕轻烟是生命的一部分,烧焦的炭渣是生命的一部分,火烧桐木发出的声音也是,七弦琴的乐声也是。
“而我所探索的,是终点之后的事。那缕轻烟去了哪里?”
托尔斯泰说:“要是一个人学会了思想,不管他的思想对象是什么,他总是在想着自己的死。”
陶渊明说,“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苍茫宇宙中,诞生了你,你的独立意识。何其渺小,但你就是你。怀才不遇又如何?怀璧其罪又如何?看清楚蜉蝣朝暮,何妨有骨,不怕成灰。
梅院长的新作品,长达八米,那些烧焦的木头,不再是木头,它们将被艺术赋予新的定义,呈现在世人面前。他要从灰烬中提取生命,把毁损转变为艺术,从无生命的状态唤出新的意识形态,或是启示。
是木头,还是灰烬,还是琴,其实并非本质。我们不必执著于相,结束就是开始。尘埃永不会落定。
“尘世的欲望,被一场大火烧毁。但死亡并非终结,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听梅院长描述他的作品,每一次都像是一首现代诗。
他的新展览主题就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