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耕文明的一个差不多可以称为经典的镜头是,男人即将远行,女人追出门来为他缝扣子。
这个时候,画里画外,往往是无声的,男人要对女人说的千言万语,和女人要对男人说的万语千言,都在刚过去的不眠之夜里说完了。那么,女人只是埋头缝着,男人则以挺直的胸脯和一脸的豪壮,来掩饰心里的依恋和酸楚。
末了,女人需要更深地埋下头去,用牙齿,咬断连在男人身上的,那一根线头,憋不住的眼泪,也就下来了……
事实上,这样的镜头老是上演,我就怀疑,男人身上是否真有那么一粒扣子,需要女人在这个时候来缝。甚至,我怀疑,这么一粒扣子,是心怀千千结的女人使的一个小伎俩:她先就知道男人的衣襟上有这么一个扣子松了,却刻意等到男人走出家门的这一时刻,才来缝。又或者,男人衣襟上的扣子原本没松,倒是她有意将它弄松了,以便于夫妻分离的最后一刻,能够这样默默地贴近他的胸口?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男人衣襟上的扣子压根就没松,但女人还是把他喊住了,喊住了之后,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找针找线,并伸手揪住了男人的衣襟……
是的,这就是中国传统社会的男人和女人。之所以想到这一点,原因是,眼下,正好有一个女人在为我缝扣子,而我本人,也已经到了易于感时伤怀的年龄。
为我缝扣子的,是我的老妻,我至亲至爱的女人。当然,我们的情形一点也不悲怆。我们这是要去参加同学会,去邛海边上的农家乐,不过是临出门时,一眼瞥见了台灯座上的那粒纽扣,它原本在我胸前衣襟上的,掉了,捡回来放在那儿。我问妻子,缝上它才出门,还是——?妻说,缝上吧,要不,转过背又忘了。
之后,我们就面对面站在了阳台上,她开始缝。
阳台外面,春日上午的太阳,如瀑如泻,光芒万丈。妻接着刚才的话头说,反正是去耍,早一会儿晚一会儿,没关系。
是没关系。不过,此情此景,却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为我缝过扣子的女人,也是这样面对面地缝。于是,我便讲那女人。
怕只有六七岁吧,那个时候?她叫小统英,在家乡小镇鸡肠子细的街道上,我家对面门脸的后面,就住着她家。她家有座碉楼,高出街上别的房子许多。她爹又矮又小,她妈却很标致,爱整洁,针线好。快过年了,我家便请她妈来,做几天针线,为我哥、我姐和我,缝新衣裳。这个时候,父母会把青、蓝、白三种颜色的土布料(好像就只有这三种了)摆出来,任我们自己选。半个多世纪前那样传统的家庭里却有这般民主,这事儿令我惊讶,须知我那个时候,也就是五岁的样子。记得有一年我就选了白布,小统英她妈便给我缝了件白颜色的中式对襟衣,也就是现在说的唐装。小统英恐怕遗传了她妈妈的好针线,她为我缝的是左侧衣襟上的口袋,就在街对面的檐坎上,面对面地缝。那口袋大约是被钉子、小刀之类的东西戳烂了。小统英为我缝这口袋时,我年轻的父母,已在一场突降的伤寒流行病中双双辞世,哥、姐还小,没有人疼,小统英缝在我衣襟上的这几针,便深入到了我心里,并生了根……
后来呢?妻轻声问,她现在好吗?
妻问的是小统英,一个曾在我身上留下过针脚的遥远的女孩。
是呵,她现在好吗?我也想找一个人问问,却没有谁能够回答。我只是听说,她后来嫁了一位军人,并随军去了西藏。
在我身上留下过针脚线头的,当然首先是母亲。后来,就是小统英和妻子了,还有我的姐姐和嫂嫂。她们成了我心灵里最为柔软的珍藏,哪怕就那么几针,哪怕就那么几寸线头。针儿线儿,那可是靠近心口,埋下头来,一针一线,缝进去的哩,无论是补件衣裳、绣个枕套、做双鞋。
现在呢,目力所及,使针的人,是愈来愈少了。又尤其是,少有女人将一段绵绵线头,缝到男人的身上,“女红”一词,正渐渐隐入历史的暗处;而“晴雯补裘”或“灯下织衣”之类,就成了农耕文明遗赠于我辈的一段温馨的记忆。
是的,社会是愈来愈时尚了。然而,在我眼里,无论社会怎样时尚或者时髦,倘若妻子放弃了往丈夫胸口上缝一颗纽扣的机会,我以为那是一种损失;而倘使丈夫无缘让妻子往自己的胸襟上缝一颗纽扣,我以为那是一种缺憾。
也正因为此,当老妻缝好扣子,然后,埋下头来,咬断那一截连在我胸襟上的线头时,我甚至于有了一种灵魂出窍般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