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节放假，我提前一天回到老家，相隔几月，四野已是一派橙黄橘绿，秋意缱绻。
老家后院的小门旁边一棵榆树撑起树荫，篱笆墙上坠满青藤，清风徐来，窸窣作响。
我踏着红色砖石铺就的小路，向屋里走。猛然，脚旁蹿出一只狸花猫，敏捷地从我脚边溜走了。
见那小小一只躲在藤架下面，喵呜地叫了几声。
它大概是怕我的，可又禁不住好奇心，只伶俐地跳上墙去，尖利的爪子勾住藤蔓，像是悠哉悠哉地打秋千。
母亲从门里出来，我问她何时养起猫来。母亲便和我讲起这猫的来历。
那个夏日黄昏，母亲在喂鸡鸭的时候，看见院子里来了一只野猫，灰白条纹花色，皮毛顺滑，身子却显得臃肿笨重。母亲丢给它一些食物，它亦是狼吞虎咽地吃着，没有任何戒备。
这只猫就在我家住下来了，刚好篱笆架下面有一个闲置的铁笼子，它便趴在里面，身子蜷成一个面包圈，懒洋洋地晒太阳。
母亲说，村庄里都是乡里乡亲的，谁家丢了猫自会来找的。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依然没有人来认领。
它好似住惯了。那天清晨，母亲早起出门，见笼子里面居然躺着三只小猫幼崽，猫妈妈躺在草垫子上给猫咪喂奶，她依然慵懒，只是神态里有了初为母的安详。
一夜之间，窝里多出三只小猫，这鲜活又柔弱的小生命，就这么降生在我家的院子里。这应该是一重缘分，母亲舍不得它们，又怕怠慢它们。
有了孩子的母猫愈发爱护幼崽，母爱应该是本能的天性。可是，谁能想到它竟然在某天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三只小猫尚在哺乳期，没有了母猫的呵护，饿得喵喵叫，十分可怜。
我母亲自然不舍得丢弃它们，又因现在的猫养得娇贵，不同旧时的散养，一时也无措起来。母亲担心照顾不周反害了它们，就打算把它们送给会养宠物的邻居领养。
过了几日，母猫依然杳无踪影。母亲猜测那只母猫一定是误食了沾有农药的食物，或是赶上暴雨天气(今夏雨水偏多)，无处避雨，被雨水冲走了。
弟媳从县城回来，劝母亲不要把三只小猫送人，留下来好生养活，这三只小猫也着实可怜。
民间说家里来猫是吉兆，母亲向来喜欢小动物，就决定好好照顾它们。
弟媳每次回来都给小猫带荤食，因猫是最爱吃鱼和肉类的，把鱼肉捣碎喂给它们。它们慢慢长得皮毛顺滑，四肢也灵巧了。偶尔冲人喵喵地叫，怪可人疼的。
母亲告诉我，从藤架下窜出来的那只最活泼淘气的，只有它长得黑白相间的毛色，鼻梁上一抹白，俏皮得很。另外两只像双胞胎，长得一个模子，小小一团，怯生生地不敢见人，也是可怜见的。
我撩开葳蕤的青藤，果然见到一模一样的两小只躺在那里，朝我细声细气地喵喵叫了两声，也不肯出来，软糯又骄矜。
一瞬间，我的心被它们融化了。默念着:不要怕，这里就是你的家。
记得我小时候被猫和狗的动物野性吓着了，一直对养猫狗之类的小动物不感兴趣，更遑论当宠物养。
此刻，我对这三只小猫，一时间在心底生出柔软的慈悲。这情感是出于母性的慈怜，抑或人性的良知和道义，我亦分辨不出了。
佛说“众生平等”。私以为尘世间一切生灵都值得被善待，这和养宠物为了娱己是不一样的。
爱护小动物的人有颗善良仁爱的心，对此我深信不疑。我的母亲就是如此。
我曾写过一篇《养狗记》的文章，记录母亲在三九隆冬里救下一只瘫痪的狗的事。
母亲喂鸡鸭的时候，还要站在栅栏外多瞧它们一会子，看它们把食物吃完，那眼神里的温柔宠溺，就跟看自家的孩子一个样。
我们姐弟三个，从小一起长大，弟弟最像母亲，有一颗爱护动物的柔软心肠。
那年，祖母的屋子闹老鼠，就从邻居家要来一只小黄猫。猫养得大些了，也有了一些本事，只是不太乖巧，也不会撒娇，懒懒地专爱在灶台边烤火。
它倒是没有猫族天性里的谄媚，也不会向主人趋奉，性子里有一副随遇而安的淡然。
祖母最怕雨天没柴烧，赶着下雨之前到外面拾柴禾，从外面进屋，那时的老屋有一道木制门槛。
一捆柴抱在怀里挡住了视线，跨过门槛子时，不想那只猫就在门里的灶台边蜷着，被祖母裹过足的小脚踩到了，喵呜一声，当即没了气息。
猫尚未长成就一命呜呼，祖母心疼，自责不已。院子里失去一只行走的猫咪，甚觉冷清了许多。
虽然那只猫不大乖巧，但到底是个玩伴，弟弟嚷着要再养一只。母亲打听着邻居，谁家有刚出生的小猫，抱来一只聊慰之前痛失的遗憾。
不多久，家里又多了一只小小的橘猫。
都说刚出生的小猫娇弱难养活，它却是个例外，活泼伶俐得很。没过月余就长得皮毛顺滑如丝，瞳仁晶莹似宝石，人见人爱。又较前一只乖巧聪明，于是便逐渐忘了那只死去的小猫。
我和姐姐虽心里喜欢，却因猫的爪子实在尖利，生怕它突发野性袭人，都不愿去触碰它。弟弟却不然，每天和小橘猫玩耍，给它起个“花花”的土名，哄它逗它，把爱吃的零食也分给猫吃，俨然成了小伙伴。
我们最初以为，那些心里喜欢的人或物，可以长久陪伴在侧。悠然而轻描淡写地绘制出千百个美妙图景来，就是不去想变故和不测也是其中一种。
这只橘猫来我家不到三个月就走丢了，那天傍晚，我们全家出去寻找，仓房里，墙根下，村道边，遍寻不着。
天色愈来愈暗，乌云也从天边压过来。弟弟不肯相信，猫儿就这么丢失了，固执地在菜地里寻找，呼唤着“花花”的名字。多想它和我们捉迷藏呀，一转身就从菜园里钻出来，喵喵地扑上来撒娇。
可是，大雨滂沱的夜，弟弟穿上雨衣打着手电筒在园子里呼唤花花，花花始终没有回来。
母亲安慰弟弟说，猫就是没有狗的忠诚，有句俗话说的“狗不嫌家贫”，猫却不然，哪里有好吃的就留在人家不走了。
我虽知母亲如此说只是为了安慰弟弟，但至此家里没再养猫。也养些鸡鸭鹅之类的家禽，弟弟同样喜欢它们，到水田边捉青蛙喂鸭子，去菜园里砍白菜喂小鸡，养得时间久了，就会有感情。
那年冬天，我回家去，院里的大公鸡抖着红冠子冲着我就鹐来。母亲笑说这只鸡爱偷袭人，却只对弟弟友好。
我确信万物皆有灵性，动物与人同是造物的宠儿。动物和植物之间，我曾偏爱植物的安静，无言的陪伴，却常常忽略饲养小动物的人内心的温存与柔善。
我年岁渐长，消除了内心的偏执，对养宠物这件事也以博爱论之，对世间的事物不再持利己或利他的偏见。
深以为众生皆苦，对生灵万物，以平等视之，已是人类最大的悲悯。
如今，见了三只小猫，我放下半生的隔膜，心里在接纳它们的靠近。
焉知这三只小猫的奔赴，不是渊源颇深的缘故。我们如今已经各自远走，老屋亦翻盖，父母守着村庄，给我们留一处温暖的栖居。
母亲养鸡养鸭养鹅，用一种慈悲善待它们，它们也给予母亲同样的陪伴。
弟弟说，等他老了，回老家来，让院子里爬满青藤，再安个秋千架，养几只猫。
我极是赞同。钢筋水泥的城市生活，让我们疏远了自然，也疏离了亲情。
有人养宠物确是弥补心灵上缺失的感情。如果一只猫可以治愈孤独，何尝不是它对人类的悲悯?
我亦悟出养猫如同养孩子，尊重天性，爱而不宠是一种最好的放手。
出于兴趣的敏感，我忍不住拿手机给三只小猫拍照，为心里又有了创作的素材而喜。
此夜，夜空幽蓝，月光如水。对小动物那种复杂而微妙的情感，作文以记之，是以“养猫记”。
2024年10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