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里的一条小路，在深秋的时候开满了芦苇花，从此以后，它绝不是一条普通的路了。一个人背着一个花纹的蛇皮口袋，沿着那一条路来回地走过春夏秋冬，他的梦里一定有说不完的故事。
芦苇花开始变白，变得轻盈的那些日子，风岭村的山弯里，会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露水把秋天的梦想全坠在了草叶尖上，阳光下，那些露珠闪着晶莹的光，像梦想睁开了朦胧的眼睛。夕阳西下，从山梁子外面吹来一阵风，整个风岭村开始瑟缩着身子，一下子沉睡在这片深厚的红土地里。
母亲会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摘下许多芦苇的穗子，然后去掉穗子上的茎，把它们放在秋阳下，或者压在秋风里，那些绒花成团的时候，母亲收拢来，装在一个长长的黑布枕头里。于是深夜中，孩子枕着那样的枕头入眠，就会把快乐的欢笑遗留在秋天的梦里。
那个枕头早已用了很多年，黑色的布面已经显出灰白来，但它上面绣着鲜红的荷花和鸳鸯——母亲的青春，全写在那样的红线条上，岁月却让她的青春变得弯曲和布满褶皱。现在母亲已经老了，像小路边的芦花一样，风一吹，不知道会把她带到哪里。
芦苇的根与我的脚一样，深深地埋进这片红土地里，不管风如何地吹，雨怎样地淋，它的根始终都没有离开过红土地半步。有一年夏天，狂风暴雨之后，一片山坡上的芦苇跟随松软的泥土，滑到了田野的山沟里，它的根裸露了出来，然而那些细长的须却相互缠绕着，像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兄弟。没有多久，它又在那田野上长出了长长的嫩芽来。
我喜欢那样的芦苇，因为它与我生活在同一块泥土里，吹同样的风，沐一样大小的雨。它的叶子像剑一样直伸上天空，那正是我青春的锋芒，当它把叶子垂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成熟的自己。它的茎呢，总在成熟后变得笔直而光滑，像我童年脱光了衣服后的背脊。 二
如果一个人真正地喜欢芦花，他应该走在芦苇丛里，迎着秋风，去听听飘浮在空中的声音，那是童年或者青春的欢乐颂。童年的秋天，在芦苇里荡漾出一阵悠扬的笛声，却不是诗里优雅的句子。那些句子是成人世界的遗言，充满了烟火和世故的气息，而不是真正的诗。真正的诗句是人类童年和青春的再现，都藏在芦苇的花絮里，风一吹来，满世界全是童年的笑声和青春的忧伤。
那时候，我特别想去摘一把芦苇的花絮，放在谷子家小园外的篱笆墙上，那样的话，在她进出小园子的时候，就能看到我那忧郁的眼神和诗一样的纯情。可惜的是，在过去的某一年夏天，芦苇还没有抽出紫红的穗子，谷子便随着一阵风跑了，我只看见长长的辫子和花格的衣服还停留在风中。
一个人开始怀念自己的青春和童年的时候，说明了岁月已经在他的身上动起了刀子。我留恋小学校的操场和教室里的石头课桌，不知道现在那些课桌上面是否还残留着谷子的体温，还是在岁月的风雨里，早已风化成了砂粒，融进这片土地里，使我难以寻觅。
谷子长长的辫子总能垂在我的课桌上，像一把黑黝黝的丝线。她说最崇拜学校的数学老师，老师能把人生算成一道深刻的数学题。那时候，老师在黑板上用加减乘除列出长长的算式，然后用上五个或者十个等号，进行每一步运算，而每一步运算都那样精彩绝伦。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音符一样敲在我们的脑海里。然而最终的运算结果是什么呢？老师在最后的等号后面得出了结果——写了一个大大的零。那个零就停留在黑板的最下方，像一个孤独的人——原来人生算来算去，只不过是一个零而已！
所以，后来的小学校，荒草连天，终于成了一个养猪的地方，在这个秋天的风里，那里除了风摇晃着草叶的声响，我只听见一阵猪叫。 三
我曾经希望自己是一头疯跑的猪，当我从风岭村跨栏出去的时候才发现，我选择了一条与谷子同样的路，只不过，谷子的路在人家的梦里延伸，我却把梦留在了这一片红土地上，一直没有走远。
我在这个秋天的傍晚，独自一个人沿着那条长满芦苇的小路回到了风岭村。那竹林下的老屋，尽管多了许多岁月的旧迹，然而，它瓦缝上冒出来的炊烟，穿过竹林，绕着整个村子飘了一圈，我就知道，那里充满着人间的温暖——有炊烟的地方，父母一定还在，父母在的地方，故乡就一定还在，梦也还在。没有故乡的人，心中哪还有一条长满芦苇花的小路？只不过是风中飘浮的花絮而已。
竹林下的老屋，曾经是两间茅屋和三间瓦房，房后一丛芭蕉，房前一棵橙子树。雨滴从芭蕉叶上滑落的声音，就是秋天不尽的诉说。秋天呢，它始于芦苇花的穗子，终于芭蕉叶上的雨声。
岁月把橙子树过老了，它弯着沉重的腰，默默地注视着那一口老井。井沿边的青苔，那是童年的雨滴随意地撒在石块上的痕迹，婆婆的水桶声响，漾出的井水，把那块青石板磨了又磨，荡了又荡，所以青苔青了，干了；又落了，又青了，然后只留下一滴一滴的水响，“叮咚”地滴在井水的深处，它泛出的水花，只荡出了井口那么大的一个圈。井水的味道，在农民的嘴里，像汗水一样，是苦咸的；在游子的心里，却是甘蔗一般的味道，一直甜蜜到风岭村外的四面八方。
二十几年前，或者是三十年前，当我离开风岭村的时候，仿佛背着这一口老井的水，走向了远方。那些井里荡出的圈子，把人的心一直圈在了过去的日子里。那些井水呢，从深厚的红土地里的岩石缝中浸出来，一点一滴地积聚，从此风岭村就有了烟火的气息。
父亲告诉我，当一个人从远方回来的时候，应该喝一碗这口井里面的凉水，否则，怎么能再回味起炊烟里烧出来的饭菜味呢？
我站在竹林下，看着那一株倒下的橙子树，静静地睡在井沿边，像历史的遗迹，卷缩在一起，诉说着这里的一切故事，而那松动的树皮，暴裂开来，却像历史的丧音，一直在耳边敲响。
父亲从井里打一桶水来，我俯下身去，猛地喝了一口，一股清凉的刺激从咽喉和鼻腔中透了出来，使我咳嗽不断。那些甜蜜的味道荡然无存，原来真正的留恋，是一种含着眼泪的苦涩。 四
我躺在竹林下老屋里的一张老式木床上，回味着井水的味道，回想着芦花飘飞的样子，怎么也睡不着。竹林外也许正下着露，屋内的一股清冷把我的梦唤醒，我仿佛听见谷子回来的脚步声从另一间老屋里飘了出来，一直飘在空中，像芦花一样，四处乱飞。
清晨的时候，我决定回到城里去了。那条长满芦苇的小路，在薄雾笼罩的山村里，还在我的脚下延伸得很远。
这深秋的一阵风啊，把芦花吹得四散开去，芦花落在哪里，哪里就会长出一丛芦苇来。原来真正的归属，不是沉着稳重在呆在那里，而是随风飘向空中，在风里，芦花完成了生命的涅槃，无声无息地把根伸进了这片红土地。 2023年9月21日夜于成都保利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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