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花,从我的童年开到了不惑之年。
童年的时候,我常常在屋檐连着屋檐的村庄里到处跑,像一只永远不会遭遇风雨的蜻蜓或者蝴蝶。
某一天,在某一处院子,看到了一棵绿叶红花的树,有一股浓郁的气味,不是很怡人,但是很特别,小伙伴说那是夹竹桃。花漂亮,小伙伴却说有毒,对着满树繁花,我想摘又不敢摘。于是,我深深记住了院子里面的两棵夹竹桃,记住了夹竹桃下土砖围成的矮墙,以及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一个小姑娘站在夹竹桃树下抬头仰望的情形。那时,我家不曾有一处院子,更不曾种花。
1997年春,我离开村庄到有色冶炼厂工作。上班的第一天,厂劳资科把我们安顿在厂门口旁边一处宿舍里。宿舍前面是院子,院子里有几棵夹竹桃,正是开花的季节,粉红的花开满了树枝,这些夹竹桃让我想起了才离开不久的村庄。虽然这不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但我知道,这一次将是长久的离别。厂里的夹竹桃的香味是一样的,但身边是南腔北调的普通话。那夜,我在他乡的夹竹桃花香里入眠。
经过几天的安全培训,我们被分配到各个车间。到车间以后,又是理论知识培训。培训的地方有一处大院子,院外有好几棵夹竹桃,院内教室门前也有两棵。我所走过的地方,里面似乎没有其他植物,只有夹竹桃,一时这里冒出来两棵,那里冒出来两棵,规模不大,却给机器轰鸣、塔槽耸立的工厂增加了大漠孤烟般的生机。老工人说夹竹桃能净化空气,很适合种在我们这种铜冶炼企业。我们那时在飘荡着夹竹桃芬芳的小院里如饥似渴地学习,在红花绿叶下眉飞色舞地聊天,我们飘扬的青春像正盛开的夹竹桃那样明媚。
技能培训结束后,我们参加了新建生产系统开车前的准备工作。新系统靠北边有一个很大的煤场,靠南边是一条长长的铁路,整个生产现场周边没有一棵树。这是一个1993年破土动工的生产系统,因建设资金短缺,采取了工人集资和银行信贷相结合的融资方式。据说半个月时间工人就凑了一笔巨款,再加上银行信贷,新系统于1997年国庆节投产,也因此接纳了青春年少的我们——200多名大中专毕业生。可能是匆忙之中没有考虑绿化的事情,我们就成了这片土地的夹竹桃,少女如灼灼红花,少男如蓁蓁绿叶。
几年以后,厂里又建了第三代制酸系统。在生产现场的一角,留了不大不小一块地盘,种了夹竹桃。在一年四季中,这一小片土地有了夏天的繁花似锦,有了冬天的黄叶点缀。在夹竹桃的树林中,我们麻雀一般地钻进钻出做清洁,踩着绵软的土地,嗅着夹竹桃各种季节的气息,有种诗意袅袅的感觉。
又是几年时间过去,第四代制酸系统建了起来。这次在新建的办公楼前面留了很大一块地,专门用于种夹竹桃,桃林边还立了一块灰色的太湖石,石上题有红色大字:“绿满人间。”夹竹桃开花的时候,整个办公楼前成了花的海洋,太湖石掩映于红花绿叶中,居然给人苏州园林一角的错觉。这片夹竹桃林就成了我上班时窗前一道艳丽的风景。我看到花开,看到雨雾弥漫在夹竹桃林中,也看到了雪花慢慢地把树枝覆盖得白茫茫一片……当晨曦从东方显露时,我常常会站到窗前,打开窗户,让清晨的风凉凉地从额前掠过,此时,我迎接慢慢走来的黎明,迎接夹竹桃的芬芳,也迎接鸟儿的第一阵啼鸣。我听到鸟儿在夹竹桃林飞跃的声音,天越来越亮,绿叶和红花也越来越明艳。
我们厂有三条笔直的马路,靠南边的马路也叫南线,马路两边种的夹竹桃最多,几乎就是一条夹竹桃路。夹竹桃也不仅仅是单一的红色,还有白色的。自从冶炼厂规定员工在厂区只能步行,而且需在厂门口的洗浴中心换好工作服才能进入生产区以后,我就只从南线这条路上下班了。虽然步行的时间有点长,但沿途的夹竹桃给了我很多的陪伴时间。我发现了第一朵花,原来树上早已不知不觉地长满了花蕾。我看到一只白色的小粉蝶从我面前飞过,飞到白色的花海中再也找不到;我还看见黑色的蜻蜓在花丛上飞呀飞呀,有时还是两只一起翩翩起舞。哇,感谢你们和季节一起来到了我的眼前!
去年初冬,一个离开冶炼厂多年的同事给我发信息:“冶炼厂的夹竹桃现在还在开花吗?”那时,南线马路盛大的夹竹桃绿化带最后一茬花已经进入尾声,残花抱枝头,少部分还正开。时光易逝,他到底还记着冶炼厂的夹竹桃呢!一个月后,猛然发现,我工作的地方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很多夹竹桃了。最早种下的夹竹桃,恐怕是厂污水处理站那里的,一大棵一大棵的,树干粗大而沧桑,一看就知道已经存在很多年了,花却纯净,年年艳丽依然,不染岁月痕迹。
夹竹桃娇艳的花朵,开遍了我的工厂,开满了我整个青年到中年的工作时光。它的花期很长,从春天绵绵不绝到秋末,长到仿佛一年四季都在开花,把我们的厂区变成了四季如春的花园。
美丽的夹竹桃花,那是我生命里最漫长的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