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他乡异地,思乡之情常萦绕心头,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感情愈加浓烈。我常想起老家,想起父母,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起在小院里度过的那些艰难而又快乐的日子。 一
我出生的老屋是曾祖父那一代光绪六年(1886年)分家传承下来的,那个古老的四合院为曾祖父和他的弟弟共有。两家五代人同住一院达百年之久。由于一个一个小生命的诞生,老屋实在难以容纳那么多人。于是,1970年,父母带着我们姊妹三个及弟弟四个孩子从老屋搬进了新院。
所谓的新院,就是过去我们老祖宗留下来曾经用作为碾麦和晒棉花场地中的一部分,其中有五间安间砖瓦房是我们家作为马房(马厩)及仓库用的。1956年,农民互助合作加入农业生产合作社时,爷爷将家里的一匹马、一头驴,一头牛及大车、风车等用具提供给合作社所用,同时也提供马房作为仓库。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后,生产队成立了队委会、建立了饲养室及存储粮食和置放劳动工具的仓库。生产队有了集体的场所,我家的马房就被腾出了空间用于堆放柴草及杂物等20多年,直到1970年我们搬家时为止。
搬入新院前,我嫂子一家从河南因水灾逃难时落脚在山沟里的窑洞里,父母念及一大家居无定所实在不易,便将五间房一分为二,三间给我们住,另外两间给我嫂子的娘家住,房子中间隔了土墙,并将院子也分成两个,北边的给了我嫂子娘家住,南边的归我们。
我家的新院是一个东西走向的四合院。三间马房在东面,马房的后面有一棵古老的国槐树及一棵花椒树,再后面就是村庄数百年前修建的东宫城村古城墙;马房的南面是第三生产队(现在叫第三村民小组)的东西向的饲养室,饲养室和马房之间有四五米空出的地方作为厕所;马房前面是院庭,一大片空空的场地;西南角紧靠第三生产队饲养室后背墙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红枣树。整个院子因为房子太少也仅有三棵树而显得非常宽大和空旷。
院子里仅有的三间马房(安间房)虽然破破烂烂而且柴草满屋,但经过父母好多时日的打扫、整理、及收拾,加之父母给房子东边和西边各开了一个窗户,再加上原有的一个,房子里的三个窗子使原来黑乎乎的房屋里面明显地亮堂了起来。接下来,父亲请人帮忙先后在房子的东南角盘了土炉灶、土锅台、垒砌了高高的泥台放置案板及碗筷等锅灶用品;在东北角盘了一个大大的土炕;在西北角摆放了一个两米长的凳子放几个面瓮等东西;在西南角靠窗户的地方用凳子支了一张大床。这样,一个简单的卧室加生活室就准备好了!
1970年夏季的某一天,父母带着我们入住新院。记得那天天气很热,母亲和自家屋及巷子里的婶婶给我们包了喜馄饨吃。按照我们那一带的习俗,喜馄饨表示“浑浑全全(吉祥圆满),喜事连连”的意思。我们站在房间里端着碗,每个人碗里盛了几个馄饨,每个人都吃得津津有味。在当时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里,能吃上香喷喷的馄饨对于我们来说真的是一件向往已久的美事! 二
第二年夏天,父母在筹划和准备了很久之后便开始盖新房子。那个时候盖房子极为艰难不易。盖房所用的土、水、砖、石灰、沙子等建筑土木结构房屋的材料全靠人用架子车一车一车拉回家,加之我家距离涝池和土场距离都很远,这些活干起来实在费时费力,父母辛苦的程度难以言述!好在那时有左邻右舍及亲朋好友自愿前来帮忙。来我家时,他们带着自家的架子车、大水桶、水管、铁锹、石杵子(方言)等垒墙及盖房子的劳动工具,争着抢着干苦活累活,没有人不舍得出力气。迄今为止,当时盖房子热闹的场景时常浮现在我眼前,依然清晰如故。农村人的善良、真挚、诚恳和质朴,给我烙下深刻的印记,令我终生铭记,难以忘怀!
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军海叔叔是我父亲的好朋友。他特别爱开玩笑。有一天,大家在我家干了整整一早上活吃早饭时,叔叔将我母亲热的馒头偷偷藏了起来。
“嫂子,没有馍啦,赶快上馍。”有个叔叔大声喊。
“来啦!”母亲一边应答,一边从大锅里盛米汤在碗里,让我和姐姐端出去递给叔叔们喝(姐姐那时8岁,我6岁,可以帮母亲干活)。听见外面的喊声,母亲感到纳闷。她心想:自己按照人头每人热了两个大馒头,10多个人分三摊吃饭,她每桌(北方低矮的小饭桌)多备了6个,怎么一轮馒头端上桌每人拿了一个就没有了呢?她让我去看看大笼圈里是否有馒头,我告诉她只剩了3个,而且是凉的馒头。
母亲有点吃惊,感到不可思议。那么多的馒头会去哪儿呢?有谁会动了馒头?每天两锅馒头,都是自己前一晚上蒸出来的,而且自己早上热馒头是数过了数的,怎么会不够了呢?她环顾了一下我们住的大房子,发现三个热馒头篦子上都是空的。“几十个馒头,怎么会那么快就一扫而光?”她更加惊奇。于是,她走到院子里想探个究竟。
看到大家都一本正经非常严肃地在低头吃饭,没有一个人吭声。再看看每桌上的馍盘,都是空空的,一个也没有留下。“端饭有先有后,吃饭有快有慢,每一小桌盘子怎么会同时在一瞬间就空了呢?”她觉得与往常有说有笑的气氛有点不同,她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是有人开玩笑将馒头藏了起来!
“可究竟谁会那样做呢?馒头究竟藏在哪里?没有找到馒头,说什么也不能张扬出去。”母亲一边思考,一边笑着劝吃饭的人就菜(夹菜)吃。
“嫂子,没馍了,快拾馍(端出馒头),你知道我饭量大,一个馍怎么能吃够?你只让人下苦,不让人吃饱怎么行啊!”军海叔叔大声说。
“我知道你一顿能吃五个馍,人人都知道你饭量大。等一下,你们都好好歇一歇,我再做其它饭给你们吃。”母亲不慌不忙地回答说。
“去后院城墙底下的窑洞里看看有没有馍。”母亲用手示意我走到她跟前,把我拉到一边轻声给我说。
我飞快地跑到后院的窑洞前,两手拨开挡在城墙小窑洞前的树枝,果然看见里面的大竹笼里(北方专用淘洗小麦的淘麦笼)放着满满的一笼馒头,笼里面和上面盖着母亲蒸馒头的包袱,我急不可待地大声喊:“妈,馍找到啦,在窑洞里。”
满院子的人听到我的喊声都看着我母亲放声大笑起来,军海叔叔举起大拇指笑着说:“都知道嫂子能下苦吃苦,一个人做几十个人的饭不成问题。谁知道嫂子还能破案,我想让嫂子出个丑,露个家底,嫂子也不给机会。你是怎么知道我将馍藏在后院的呢?我们都说好保密,大家都配合的很好,你就确定在那里?”这回是叔叔疑惑了。看着军海叔叔笑呵呵的样子,满院的人都哄堂大笑。
“我不仅知道馍藏在那里,还知道是你藏的。只有你才会做那样的事!”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她对我父亲的好朋友的脾性了如指掌。
母亲虽然一字不识,可她做任何事情都精打细算,做到心中有数。在六、七十年代那些清贫的日子里,即就是我们平时再省吃俭用她也从不亏待他人,也要让帮忙的人都能吃上麦面馍馍,用父母的话说就是:“平时吃糠咽菜,大事上绝不能马虎。”
经过3个月的辛勤劳作和大伙儿的热情相助,我家院子里坐北朝南的那五间新厦房终于落成竣工了。后来,父亲再请人做了内墙,将整座房屋分为三个房间并粉刷一新,其中东头的那间屋子作为厨房,重新搭伙安灶,父母和小弟弟住西边的那间屋子,我们姐妹三个住中间的那个房间。 三
整座北厦房从71年5月打地基开始到1972年5月内部整修完毕,历时一年,最后终于建好了!我们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心里的高兴劲怎么说也说不完。
后来,父母在大门口又盖了一间坐西朝东的大门套房,安装了崭新的大门,大门口上方留了长约3尺、宽约1尺的门楣,上面雕刻了母亲特别喜爱的三个大字:“勤在志”,至此为止,院墙围了起来,新房子盖了起来,新院子才算完整地修好了。
1972年阴历5月28日,父母房间的土炕还没有完全干透,我的小妹就出生了。记得那天下午,雨下得特别大,父亲将我们一个一个抱到老屋门前,让我们不要回家,一直要等到他叫我们为止。少不更事的我们坐在老屋门前的石墩上,姐姐抱着弟弟,我和妹妹在那里看天空电闪雷鸣,看大雨冒泡,看巷子里的水滚滚西去,看对面大妈门前的大公鸡扑棱着翅膀抖落一身的水……
我们一直在等啊等,直到天晴雨住,天空出现一道美丽的彩虹,父亲才告诉我们:“你们又有一个小妹妹了,你们现在可以回家看看她啦!”
在那个靠男劳力挣工分的年代里,母亲很希望能够多给我们生一个弟弟。可父亲不在意,安慰母亲说:“你不要难过,男娃女娃都是娃。你看,这个女儿今天生的,雨过天晴,天空有彩虹,她将来一定命好。人常说:初八十八不算八,二十八才是福疙瘩(方言,很有福气的人)。你不相信你看,将来咱们的女儿也和男娃一样有出息。”母亲愁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好多年后,母亲告诉我们,盖新房子的时候,她一直有身孕,生我小妹的时后,是她自己剪断了孩子的脐带。那天下午下大雨,当父亲请来接生婆的时候,她已经将小妹包裹好了。生了小妹后的第三天,她就下地给我们做饭,开始干活。
母亲不仅仅很勤快,能吃苦,也很爱美。她喜欢种花种菜,将家里收拾打扫得非常干净整洁,常常赢得村子里很多人的赞叹。
新房子盖成后,1973年春天,父母亲陆陆续续在院子里栽了好多树,对院子进行美化。在院子南边的空地上栽了一棵梨树、两棵苹果树;靠马房那边(西南)栽了一棵桐树;东南角靠枣树的附近栽了一棵核桃树;院庭东西头各栽了一棵石榴树,一颗酸的,一棵甜的;院子外大门前栽种了了四棵洋槐树。第二年春天,父母又在院子的南面砌了长长的一道花墙,母亲在花墙上和花墙后面种了很多花,其中有美人蕉,指甲花(凤仙花),烧汤花(紫茉莉),太阳花等。利用树间空隙,母亲又种了很多菜,豆角,葱,茄子,辣椒等,还在一米宽的城墙上面种了韭菜。
经过父母精心规划和打理之后,院子的面貌又焕然一新!庭院花开,花香袭人,在我的眼里,那是世界上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四
有花有草就有情。春去秋来,花开花谢,果实累累,小院以及小院里的每棵树,每种花,以及小菜园都留给我们太多太多深刻的记忆。
春天的时候,各种花次第开放,晶莹如雪的梨花,粉里透红的苹果花,还有那一团团、一簇簇娇嫩无比犹如点点繁星点缀在绿叶之间的雪白的洋槐花,令人心生欢喜,陶醉其中。母亲很喜欢大门外的四棵洋槐树,因为它们的树干长得高大笔直,树叶郁郁葱葱,层层密密,树冠像是一把把巨大的绿伞,为我们遮风挡雨。洋槐花开的时候,母亲会变换着花样给我们做着吃,蒸着吃,焯水吃,包饺子吃,更为难忘的是母亲亲手做的美味的槐花麦饭,香气浓郁,沁人心脾。有时,母亲还亲手钩下新鲜的洋槐花分享给左邻右舍吃,她不肯让别人动手去钩,是因为她怕别人弄伤了树枝。她时常告诉我们:咱家有五棵大槐树,个个长得高大成材,我相信我的五个孩子也会像它们一样是好材料。
五月榴花红似火,一只只磬口似的石榴花,盛满着热情和喜悦,开放得洒脱、热烈。六月七月,白色的、粉色的、红色的指甲花在花墙上竞相争艳,绚烂多姿。花墙后面的一排紫色的烧汤花(紫茉莉)也不甘落后,于傍晚至清晨开放,每朵花张开圆圆的嘴巴在吹喇叭,黄昏时散发出的香气十分浓烈,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烧汤花后面还有一排花朵色彩丰富、外形优雅高贵的美人蕉,她耸立于层层叠叠,紧密相连的宽大的叶子上面,犹如骄傲的公主……
朵朵鲜花开满心,份份清香飘满院。暑热的夏天,劳作辛苦了一整天的父母会拿出凉席铺在台阶上,让我们阖家坐在院子里纳凉。母亲手里有忙不完的活,父亲总是给我们点燃熏蚊草手里拿着扇子为我们驱赶蚊虫,我们则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困了的时候,我们或坐或趟,嘴里有说不完的话,问不完的问题,背不完的书。夜深了,明月当空,月光透过婆娑的树影洒在院子里,微风吹过,树梢摇曳,花香四溢,蛐蛐低鸣浅唱,这样的夏夜纳凉图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渐渐地,我们都长大了!我们逐渐明白我们所有的快乐和幸福都是父母用心血和汗水换来的。为了让我们衣食无忧,为了让我们有好的居住环境,为了让我们能有美好的前程,父母从不叫苦叫累,也从来没有怨天尤人,他们永远乐观坚强地面对困难,面对生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曾听他们提到过一个“难”字!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们的小院已经被弟弟翻修一新,可记忆深处的小院从来不曾远去,它是父母在艰难的岁月创下的家业,是父母含辛茹苦养育我们长大的地方,也是父母一辈子默默付出给予我们最深的情最暖的爱的地方。那里庭院花开,香气清新,永远安藏于我们的记忆深处!
有花在开,美好就存在。人心向阳,生活总是充满阳光。这些都是我从父母身上体会到的,使我受益终生,永世难忘!
2024年5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