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先生，多好看的小黄花呵，怎么舍得掐掉呢？”一个接了放学孩子的中年华人妈妈，见我正在女儿家前院草坪上，掐着蒲公英的小黄花，隔着栏杆跟我说着。粤调闽腔的普通话惋惜中，流露着不解和诧异。
我直起已经发酸了有腰间盘突出的老病腰，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汗，肩膀一耸，指着身旁身后的一片草坪，礼貌地回着：“谢谢。不这么做不行啊，它们会毁了整个草坪的。”
不对吧，好多诗人不都把金灿灿，鲜艳艳的小黄花，比作大自然匠心独运，在草坪绿毯上，刻意绣上的点睛之美吗，咋要要把它除掉，这是怎么啦？
当代诗人左河水曾以《思佳客•蒲公英》的美丽诗篇，赞赏过如圣草仙葩一般的蒲公英：“弃落荒坡依旧发，无缘名分胜名花……飘似羽，逸如纱，秋来飞絮赴天涯。献身喜作医人药，无意芳名遍万家。”我对这首诗的印象很深，对蒲公英怎么会不喜欢，不欣赏呢？
其实左先生的诗，还并没有尽善尽美描绘出蒲公英的“功”。说起来，它可是荒年那一段日子的“救命草”。把蒲公英说成是蒲氏之公众英雄，也毫不为过！三年自然灾害的那些日子，都已经过去六十年了，可想起来，还有些不寒而栗。粮不够，野菜湊，天然有机还保瘦。老百姓的嗑儿，都管它叫婆婆丁，能算得上野菜中不错的品种。它和曲麻菜的叶子形状很相似，不过它长的是翠生生的鲜绿，而苣荬菜的叶子，却是那种类似于甘蓝的蓝莹莹的哑光绿。这两个姊妹菜，虽然都是一腔苦水，可却神奇地缓解了芸芸众生那个年代度苦日子的苦。
那时候的哈尔滨，坐5线老公交车到了顾乡屯终点站，下车过了何家沟的桥，再往南上了工农大街，走上十里地就是半拉城子的大荒甸子，那两年我可真没少去。别看才刚刚只有十岁，就敢和发小搭个伴儿，朝老妈要一角来回坐车的钱，哦，那时候的公交车票单程是5分钱。一扑进那个大甸子，我们就猫下大人们总说的，还没长出腰芽儿的小腰儿，眯缝起一双聚光的小眼儿，翻动着灵巧如意的小手儿，头也不抬地寻觅起野菜的踪影了。
春有婆婆丁、曲麻菜，夏有车轱辘菜、扫帚菜，秋有苋儿菜和灰菜籽儿，老天爷待我们还不算薄。别看小嘎豆子个儿不高，可捆绑在后背上的面袋子却不小。紧紧实实撑满了野菜，还一走一撅哒，压得小身子骨儿左右直晃当。
看着老妈把这些个保命的东东洗净焯水剁碎了，蒸菜包子，或骨碌上苞米面儿做菜团子。想着那吃着满嘴苦，可却撑饱了瘪肚皮，熬过了难捱的日子那一幕一幕，我怎么会忘记这些大功臣，怎么可能忘记那还会开着黄花，悦人眼目，点缀人间春色的蒲公英呢！ 二
眼前我却对当年救饥帮困的大“恩公"，狠下杀手，毫不留情地一株株掐掉，让它们断子绝孙，是不是过河拆桥，恩将仇报，有点儿过于残忍，太没良心了？
可世界上的千事万象，功过是非，自有其内在的规矩，和衡量的标准。谁能不认同这样的道理，凡事，凡物，都应顺时势，都须适环境！大自然从来都没有失察娇纵过任何人，也没有偏袒宠幸过任何物。即便蒲氏公英在荒年舍了自身献子孙供人裹腹，在平年献了身体作药助医，为天下苍生功勋卓著，还给春天抹上了一抹耀眼的金黄色，也不行，这不能成其为逾矩越规的理由。它可没有像《水浒传》里“小旋风”柴大官人那样，大宋太祖皇上专赐的得以豁免死罪的“丹书铁券”。
可偏偏总有一些蒲门另类，就是喜欢在人们居家的房前宅后，寻寻觅觅地安营扎寨，落地生根，在私人草坪上生儿育女，传播后代。
西方的上帝，东方的神，从不给人间预备免费的午餐，奉行的只有“天道酬勤”。只要来了蒲公英这恣意快活的不速之客，你若无视它们，想懒一懒，拖一拖，那用不了两三年，整个草坪就会翠颜失色，惨不忍睹了。如果不把它们清除出去，再适时修剪长高的坪草，听任整个宅子四周野草丛生，就极容易被别人以为，这是没人住的“荒宅”了。而这样的宅子，会不会被异国并不鲜见的“盗住贼”们盯上？也就得靠运气了。毕竟那样的空房子，一旦被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强住进来，即便通过法律手段，把他们“请”出去，也是一个拖不起，急死人不偿命的过程。
我没学过植物学，旅居纽约的这几年，凭自己的观察，这里的草坪，也与人类社会一样，是有等级之分的。最高的一等，是高尔夫球场的草坪，把那儿的草坪比作大地铺上了一层绿茸茸的绒毯，那可是恰如其分。中间档次的，就是属于人们家居附近的草坪。这种草坪的美观与否，就完全在于房主了。
最低一等的，是公园、广场等公共场所的普通绿地。这里的草坪，当属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笔下的那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自生自灭，靠天养活的草地了。而这样的草地，也从来见不到，国内常见插着的“不要踩踏我，我怕疼”，提醒人们脚下留情的小牌牌。除了汽车不能堂而皇之地开上去之外，人踏狗踩，孩童嬉戏，烧烤野餐，打排球、踢足球、玩橄榄球等等各种体育活动，也都毫不客气在草地上纵横。蒲公英呢，好像也并不在意，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碾轧，仍然顽强地，我行我素地挺立着茁壮的花莛，绽放着灿烂的黄花。
既然上天在呵护，那蒲公英当然也要来分享“枯荣”和“春又生”的天赐权利，更甭说它们都还非常知趣地感恩天地惠赐，暮春时节，倾尽全力，用生命最灿烂的年华，为草地插上一处处与迎春、连翘可以媲美的金色花朵。或许正由于此，它们就骄傲起来，觉得自己比只有绿色、单调枯燥的小草们，品高一等，卉尊一级，更有权利，就自负地在草地上蚕食拓展，与坪草一争高下，而罔顾其它了。
而那与生俱来的野性，也决定了它们此生，绝不可能只会安稳地栖生在一个地方，注定会得陇望蜀觊觎所有的草坪。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通过疯狂繁育后代，来跑马占荒。
人们几乎看不到小黄花是如何枯槁的，那原来被花瓣儿掩护着，密藏着的花蕊，就迅即蓬松如球，变为成熟的种子。悠哉悠哉，随风惬意地到处飘游了。这个过程简直快得让人瞠目，遇上风和日丽，从黄花现身，到抽莛长高，成为毛球，用不上半天就能脱颖而成。
它们好像也有思维，还挺聪明。一等草坪的高尔夫球场，好像已经参透了人们撒下专杀杂草的致死药剂在候着它们，也就不敢轻易闯入。于是，便盯准了老百姓宅居周边的草坪。 三
女儿家的邻居是一个意大利裔的老外。男衰女胖，那女的连上车都蛄蛹不上去。家里的两个半大孩子，也都被惯得倒油瓶子不扶。可前有鱼池，后有泳池的宅子，大门两侧的一大片草坪，却像癞头和尚的光脑壳一样，一块一块地因斑而癞。原本还很年轻的草坪，一春天的黄花点点，鹅毛飘飘，看似给它们增了风光，添了异彩。可到了第二年暮春，几乎到处都被蒲公英给占领了。那些可怜的坪草们，只能芳容失色，忍气吞声，再也支棱不起来了。
美国人过日子，自己动手的能力，比国内的人要强得多，因为这边很不方便，人工费太贵。可这个“老意”家打理这些活儿，再贵也只能雇人，自己家干不动啊。他们雇了专业园林公司来彻底清理。重新种植的那两天，我看的清清楚楚。先把破损的旧草坪全都连片铲掉，把草坪的底土重新翻起平整，再均匀地撒上已加工成蚕蛹形状的草籽儿，压实灌水。
与此同时，隔着马路的另一家老外，则是从印有园林公司字样的车上搬下来好几卷草皮。近前一看，这不就是和地毯一样的草毯吗！区别就是谁有生命力而已。我跟那个也是一个老爷子的房主，用自己半吊子英语问了一句，他用手指着正开得恬然自得的蒲公英小黄花，叽里咕噜地说了好几句，我虽然没听懂，可已经明白了，恨这些个野家伙毁了他家的草坪，都咬牙切齿了。
回来学给女儿，她说，园林公司包揽，连工带料，没有几千块钱下不来。我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欣赏这“锦上添花”的美，竟然要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这蒲公英的小黄花，是不是可以称作“金花”啦！
“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一样的种子，因为生长的地方不同，就衍生出如此迥然不同的结果，这不就是在告诉人们，凡事凡物都存在一个因时而宜，因地而异的规与矩吗！违背了这规，这矩，引发了祸端，那也怨不得别人了！想到这一层，我对痛下杀手，给闯入草坪的小精灵们做了绝育行为的愧疚感，已完全释然了。 四
没有了道德层面的负疚，这活力就更旺了。瞅着女儿家后院大街上的行道树草坪，那和“老德”邻居家连在一起的，一长条草地，几乎成了片的小黄花，才一下午的工夫就蹿出了高莛，长成了毛茸茸的蒲公英种子球，我的手又刺挠挠发痒了。真想一步跨过去，搂草打兔子捎带着把它们全都除掉。可理智还是扯住了我的腿，不能啊，那可是人家的领地。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在华夏故园，是讥讽那些自私自利，无公德心行为人的警示之言，而在这里，却成了按字面意思正解正说的真实写照。私人权利神圣不可侵犯，就是这里的普世价值观。这里没有雷锋，更无人倡导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虔诚的，善良的基督徒不少，但一边面对着耶稣画十字儿，一边又不眨眼睛干坏事儿的也不乏其人。至于以邻为壑，以壑为界，就更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理应如此。
赶巧女儿的闺蜜登门造访，她来这儿已有三十多年，也算得上阅尽异国炎凉，他乡冷暖了。老伴儿一见面就数落我：“你说说，吃饱了撑的，手刺痒挠墙啊，要上人家草坪掐婆婆丁，这不是招灾惹祸吗？！”
我原想她即使不支持，也不一定反对。因为跟她唠嗑儿扯闲篇儿，她没少嘚咕曾经在国内的古道热肠。结果，这一回，我失望了。听我说了那些个东东飘过来，也会污染自3家草坪的理由，她直言不讳，一点儿都没客气，“未经所有权人允许，擅自而为，你认为自己是在助人为乐，那极有可能就是自作多情，作茧自缚。会不会被人打‘911’电话，招来警察，被专门挑事儿赚钱的歪嘴律师诉到法庭，最终被判令赔偿，这些都有可能发生，你想过吗？” 五
天上的月亮，从来就只有这同一个，可说圆论扁，东西方解读的，咋这么不一样，这不是南辕北辙，拧了十万八千里吗！
立夏那个夜晚，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简直就像真的一样。梦见了新冠疫情前，也是在这个节气，我和楼下的老战、老赵，还有黄大姐，一起在小区院心绿地，正汗流浃背，载种邻里集资买来的山葡萄秧子，和小丁香绿篱……
雨滴轻叩东窗，似调低了音量的手机闹钟，我起身披衣去了后院，可脑子还是懵懵懂懂没有从梦里走出来。几缕雨丝吻上了脸颊，才有些清醒了。
春雨绵绵，街树依依，满目青葱，一片生机。院子里的杜鹃已悄然怒放。被誉为花皇花相的牡丹芍药，已经有鸽子蛋儿大小的苞蕾，也快要绽开笑脸了。看着青松翠柏，叶片油亮，昂然向上的广玉兰，环护着的绿茵茵的草坪，那顶着晶莹剔透雨滴的小草们，随着微微晨风，频频点头，似溢动着感激的泪珠，在无语地致意。感恩为它们驱除那并不受欢迎的蒲公英和其它另类，我的心醉了，恍若又回到了梦里。哦，就是那原本应该再继续下去的情境之中。
咦，真是怪了，我这老病腰咋不那么痛了……
2024年5月上旬于纽约
大学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