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前，嫂子的父母给我买了一件红色毛料大衣。衣服红艳艳的，挂在衣架上感觉房间都红成一片。
其实我很忌讳红色，尤其是忌讳过年穿新衣。这也许源于母亲离世的原因吧。
母亲生前喜欢红色衣服，她说：“红色多好呀，喜庆。”
母亲嫁给父亲时，姥姥曾给她织了一件红毛衣。母亲对这件红毛衣爱不释手，平时舍不得穿，只有年节，节假日才穿上。但是这种日子对她相对很少。自从嫁给父亲，母亲就把全身心都投入这个家庭，喜欢的护士工作不做了，去工厂干最苦，最累男人才干的活。用她的话讲，最累的活才来钱快，才实惠。母亲说这话，不是财迷，而是家里实在太困难了，婆家十多口子东北穷亲戚都需要救济，她不得不这么做。年节，节假日人们都有个休息日，而对她而言，这些节日只是个名字而已。
这件红毛衣，一直压在母亲结婚时陪送的一个红木箱子的下面。直到有一天，我长成大姑娘时，母亲把她传给了我。毛衣几十年了，我穿的时候颜色已经发暗，毛线也变得发糟。
还记得我去上大学走之前，路过一个商场，看见商场门口挂着一件红艳艳的毛衣，那天也正好是母亲的生日。我就用兜里仅有的五十元钱和商家说尽了好话，给母亲买下来那件红毛衣。这是我第一次给母亲买礼物，我心情激动地跑回家。当时还记得母亲刚从工厂回来，她穿着破旧的工作服，满身的灰尘，头上的汗水还没来得及擦。我跑上前把毛衣递给她，她惊讶地望着我问到：“闺女，这是给我的吗?”
我狠狠地点着头说：“妈，这是我用捡废品钱给你买的生日礼物。祝你生日快乐!”
我让她赶紧试试这件毛衣，母亲脱下身上的衣服时，一股很呛鼻的汗味瞬时弥漫房间。我看见母亲胳膊上，肚皮上都是磨的血印子，我知道这是母亲每天早四点去白灰窑搬石头磨的。母亲穿着红毛衣在镜子前来回照着，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她嘴里说着：“我闺女长大了，知道心疼妈了。我好高兴呀!”母亲不停地抹着眼泪，我扑入她怀里说：“妈，你穿红色毛衣真漂亮，以后我大学毕业了，给你买许多红毛衣。再也不会让你出去干累活。”
那一刻，我在心里发誓，以后毕业有工作了，一定回承德养母亲。我要让她吃好的穿好的，我要陪母亲一辈子。说到陪母亲，只因为那时父亲总是出差，一个月也不能在家呆上几天。母亲每天起早贪黑的忙于工作，吃饭就是对付。母亲一米六八的个头，体重只有九十斤。我打心里心疼母亲，深深体谅她的不易，也曾和父亲深谈过，让他不要一天就想着工作，让他多陪陪母亲。他却说：“以后你大学毕业了，你哥也从部队回来了，那时我和你妈就不用太劳累了。我现在多加一些班，多出几次差，就能多挣一些补助，多一些奖金。”
母亲也说：“趁着我和你爸还年轻，还能干，就多干点吧。你上学需要钱，出门在外都得花钱。以后你俩有出息了，我俩就在家互相守着，啥也不干了。”
生日那天，母亲穿上了我买的红毛衣，吃过饭，哥给我们全家照了全家福。母亲穿着红毛衣的样子深深刻在我的脑海，她那过于苍白缺血的脸庞和红毛衣形成鲜明的对比。那天过完生日，母亲把红毛衣装进红木箱里，说过年时再穿。还记得，父亲看见母亲把红毛衣放起来还吼了母亲，父亲说：“孩子既然给你买了，你就穿吧，别压箱底了。过年啥时候看你穿过新衣服呀?”
二
父亲说的没错，打我记事起，过年时，母亲会给我和哥还有家里一家大小做新衣，而她自己却从来没给自己做过。母亲做衣服的手艺很好，这门手艺是母亲在卫校上学时学的。母亲卫校的附近有一个成衣店，母亲放假时，曾在那打过工。成衣店的老板为人和气，她看母亲人勤快又本分，就把做衣服裁剪手艺传授一些给母亲。母亲也心灵手巧，姥姥家有又个缝纫机，没事就练，衣服裤子都做得像模像样。母亲结婚后，过年穿新衣，都是母亲给我们一家人做。年前，她会去集上买来一些布料，给我们量裁好，一件件细心地做。
八岁那年，母亲又给我和哥做新衣，记得给我做的是一件小红花点的衣服。当母亲高兴地把衣服递给我时，我看也不看把衣服扔到一边，说：“现在谁还穿做的衣服呀?人家村里人都去市里买现成的衣服。这个衣服我不穿!”
哥也说：“就是嘛，买个现成的多好。我也不穿!”
做好的衣服，一直就那么放着，我和哥也没试。最后父亲也说：“也别怪孩子不穿你做的衣服，现在做衣服已经过时了。我明天从市里回来，给他俩一人买一件吧。”
父亲第二天从市里回来，果然给我和哥买了新衣服。父亲买衣服的钱，是父亲攒的稿费和休息时去浴池给人搓澡赚的钱。还记得父亲给我买的是一件粉色带拉链的衣服，前面还带着一个小熊猫图案，衣服后面有一个帽子，裤子是黑色牛仔裤。给哥买的是一身淡蓝色牛仔外套，看着很时尚。父亲也给母亲买了一件紫红色西服上衣。母亲穿着很合适，也喜欢。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但大姑却说，她也喜欢这件衣服。说她学校学生都穿西服上衣，就她没有。那时大姑正在哈尔滨医科大读大一，母亲就毫不犹豫地把衣服送给了她。
大姑念及母亲的恩情，大学毕业上班第一个月发工资，过年时，她给母亲买了一件双排扣的蓝色上衣。母亲接过大姑递给她的衣服，一个劲地说，谢谢孩子他大姑，还惦记我……”
大姑送的蓝色衣服，母亲平时也舍不得穿，直到去世，那件蓝衣服还和大姑送时没啥两样。
我上大学走后，母亲为了让我学业有成，在学校吃好些，穿得不比别的同学差。除了在白灰窑搬石头抡大锤外，又去了附近火车站兼职了一份更重的扛大包卸火车皮工作。
为此，母亲身体严重透支。她积劳成疾，贫血严重，几次晕倒在工作场地。这也是母亲去世后的来送她的工友后来说的。
三
上大学时，我一门心思读书，总想着早日毕业回承德陪伴母亲，挣许多钱填补家用，好不让母亲再出去受累，让她过年也穿上新衣。。
可是有些事不是你想咋样就能咋样的。大二时，我和一个厦门男生谈了恋爱。男生家境殷实长得也帅。或许是缘分吧，我上学时和母亲发的誓言不在学习期间谈恋爱，却食言了。母亲听到信后，特意来到学校，让我和男生分手，她怕我以后和男友毕业后一起回厦门，不回承德。因此，我和母亲闹僵了。母亲回承德后，我拒绝再接她的电话，我俩一直就那么僵持着。母亲性格也倔强，这点我随她。她给我打过几次电话，第一句话准说：“你和那个男孩子分手了吗?”
因此我会和她有一场争吵，后来我厌倦了争吵，她再来电话，我就干脆不接。从此后，她也就再没给我打。我俩互相赌气谁也不理谁。
放假时，我也没回承德。在男友父母的热情邀请下，和男友回了厦门。谁成想，其实母亲那时已经病入膏肓，在弥留之际，她给我拨许多电话，而我在外地信号也弱，也没接到。等我回到学校，发现有许多我母亲打来的未接电话，心里难免有些不安。心里想，以母亲的性格，没有啥重要事是绝不会找我的，一种不祥之感充斥我的脑海。我急忙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手机始终是关机中。打了座机结果是邻居邹娘接的，她急切地对我喊道：“闺女呀，你咋才来电话呀?你，你母亲已经快不行了，在医院抢救呢。你再不回来，恐怕就见不到了。”
连夜坐快车回了承德，母亲见到我那一刻却已经不能说话，她穿着我给买的红毛衣就那么直勾勾望着门外，一直望着……那个镜头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每当想起，都会让我心痛欲裂。
父亲说，母亲在弥留之际特意嘱咐哥哥回家拿了这件我买的红毛衣。她说，她闺女一定是有啥事耽搁了，不然不会丢弃她这个妈不管的。因为她闺女说过，毕业后一定回承德陪伴她，不让她出去工作受累。过年时，一定会给她买许多新衣服，给她买喜欢的红毛衣!
母亲走的那天是八月初二，是我的生日。那天我还记得风很大，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啦飘落。我站在灵车上，满脑子都是母亲穿着红毛衣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大大无神的眼睛，毫无血色苍白的脸……
母亲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让我很久都缓不过劲来。大学毕业，东北亲人让我回东北发展，他们甚至提前给我找好了工作单位，而我却选择回承德。因为母亲生前我曾信誓旦旦保证过，毕业后一定回承德陪她。如今母亲不在了，但她的墓却在承德，我怎么能让她孤零零一个人在承德呢?
母亲去世的几年里，我的生日我从不过。过年时，我不再穿新衣，更别说穿红色衣服。我排斥红色，看见同事穿了一个红色上衣，我都会远远避开。因为看见红色衣服，我心都会有一种很痛的感觉，我会想起母亲，它就如我心里的一道伤疤随时让我流血，心痛。
还记得有一年我本命年，过年时，我最要好的同事小娟给我买了一套红色内衣裤，送给我时，我直接就给扔了出去，转身就离开了她，让她很尴尬。
想着往事，望着挂在房间的红毛料大衣，我还是决定把它收起来。
四
晚上我无意刷抖音，看见北京协和医院的院长，正在吃他九十三岁母亲给带的午饭。他一边幸福地吃着一边说，他母亲从不让他在外买着吃。每天早晨都给他下厨做饭，那是她母亲最快乐的一件事。他还说，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是心疼自己孩子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康快乐。
看了他的视频，我整宿未眠。我在心里深深被他母亲对他的爱感动，我泪湿枕巾。是啊，哪个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的子女好呀?即使他们不在子女的身边了，那份牵挂也是实实在在的。明白了这些，我决定今年过年开始穿新衣，过大年。想到这些，我下床，把压箱底的红大衣拿了出来。
哥和嫂子这时走进来。哥说：“母亲走了这么多年了，该放下的也该放下了。人不能总是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咱们毕竟还要活着。活着多好呀!咱们活好了，不正是父母希望的吗?”
哥还说：“你看这件红大衣多漂亮，你穿上它，母亲在那边看到了，也会高兴的。”
嫂子把大衣披在我的身上，说：“过大年，就得穿新衣。走，咱回家过年，让我父母看看咱家叶子多漂亮!”
我照照镜子，这一刻我发现，镜子里的我像极了我的母亲。
穿着新衣，走在鞭炮齐鸣的街道，走过的认识人，纷纷和我打着招呼，问候着过年好。我的耳边仿佛听见母亲对我说：“闺女，过年好!”
我在心里也对母亲说：“母亲，过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