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六岁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东北农村。那时，也许是生活苦寒的缘故，总觉得天空很低，很暗，尤其早春，难得见到太阳。
这时洗衣服，母亲就一定要选一个好天，就是有太阳的天气，最好是个大晴天。家里有一个白铁皮洗衣盆，口大且深，盆有两个大大的耳环，端时方便。这些衣服大多是外套，就是套在棉袄外面穿的。我们小孩淘气，摸爬滚打，衣服容易脏，更要经常洗。先烧一锅开水，倒进盆中，再加点冷水，浸泡一会儿，母亲就一边打着肥皂，一边在洗衣板上搓了起来。她有手腕痛的毛病，还这样用力，像对脏衣服有仇似的。其实，母亲对我们都是爱，她常说，衣服穿得旧点甚至破点都没啥，不能叫孩子穿埋汰(东北方言：肮脏)衣服。
母亲整个脸包围在升腾的雾气中，不消多久，就把衣服洗完了。外面气温在零度左右徘徊，我要放在屋里用暖气片烤，母亲说不，太阳好，挂外面晒。当然，为省煤，这种时候，白天一般是舍不得生炉子的。虽然太阳不错，但这天不暖和，能晒干衣服吗?我满腹狐疑，帮母亲把衣服一件件晾在房檐下和院子大门横梁之间的一根铁丝上。
有一次，也许年久失修吧，铁丝碰到了房檐下磨破了外层橡胶皮的电线，就是说铁丝已悄悄变成“电线”了。我晾衣服时被电了下，可能我穿着胶底鞋，收手又麻利，万幸躲过一劫。在生活中，每个人都可能因为亲密接触一个人、偶遇一件仿佛从天而降的喜事、突然发现一件东西的大美而瞬间产生被“电”到的感觉，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我敢说，我最有发言权。父亲找电工修好，头上的太阳爬高了，金光耀眼，我的心里并没因此留下阴影。
傍晚的时候，帮母亲收衣服，衣服偶尔会结了点冰碴，把冰拍掉，奇迹出现了，衣服竟然干了。春寒料峭，是阳光的热情相拥，让单薄的衣服流尽了感动的泪水。
为度过寒冷漫长缺米少菜的冬天，母亲有晒干菜的习惯。由于那时粮食总是不够吃，那么，从自家菜园以及自留地里的青菜一下来，就以吃菜为主了，尤以土豆、窝瓜、豆角、茄子为主，饭不够，菜来凑，比如母亲每次炖豆角，一定要加几个土豆，炖上一大锅，锅的四周贴上玉米面饼，如果家里有白面，就在豆角上贴一张烀饼，那更是难得的美食。直到现在，我这个习惯还保持着，吃饭以吃菜为主，主食吃得少，这倒符合医生的建议，一个穷苦年代养成的习惯有几分苦涩，所以，对控糖有所裨益，这个我万万没想到。
但蔬菜多的时候，母亲总会下意识留下一些，在阳光充足的日子，把豆角切成豆角丝，摊在盖帘上晾晒，茄子蒸熟后撕成条状，靠近蒂把处，用绳子穿挂起来晾晒，西葫芦剔除籽，一圈圈切成片，像失去弹性的弹簧，挂在障子上晾晒。东北盛夏或者初秋，虽然日照时间不长，但中午左右那阵阳光也够炽烈，只需几天，就能看到晾晒的蔬菜在慢慢地收拢身子。有时候，母亲会去翻翻干菜，小心翼翼地，尤其翻豆角丝，像在轻轻抚摸阳光的丝线一般。
这些干菜，晒好后，装在布袋里，放阴凉处，以备青黄不接时吃。干菜有自己特别的味道，我特别喜欢吃茄子干，那是新鲜蔬菜所不具备的味道。可能是干菜，一遇到水，就释放出了阳光的味道。那时，没留心生活中的诗意，所以，还是到今天才有所觉悟。
二
刚到上海那会儿，有的同事对我非常感兴趣，喜欢跟我聊几句，说话的时候，眼睛总会在我的脚底和头顶之间来回逡巡，有点像裁缝师傅的习惯，然后不无羡慕地说，东北人长得高。我明知道他这话讲得绝对，但这种时候，我无言以对，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太准确。但有一点我必须把握，不能顺势炫耀自己的海拔。
我只好拿出自己看到过的一点植物学知识，说，东北光照不足，夏天短，冬天长，感觉一年到头，和太阳打不了几个照面。见太阳少，人就易长高，但不敦实。我知道，这话有些夸张了，说得有点玄。植物光照不足，就容易导致枝叶徒长，结果不多，影响收成。比如家乡的玉米、大豆、黄瓜、马铃薯等，都有这样的特性。按我的推理，人也差不多。其实，没这么简单，这么高深的人类学问题被我三言两语给破解了，现在想想，有点不严肃。
但充分的光照，确是大多数植物生长的一个必要因素之一，人同样需要“光合作用”。记得儿子一岁左右，喉咙开始发出“嘶嘶”的鸣响，走了几家医院，还是没确诊什么毛病，我担心孩子是否心脏、肺或者气管什么出了问题，自己寝食难安。后来，去儿童医院，白发苍苍的老专家笑眯眯的，把听诊器伸向了孩子的胸膛，又看了看孩子的头部，说，什么事都没有，喉软骨发育不良，多晒晒太阳就好了。
按照医嘱，回家后，只要有空，我就经常带着孩子晒太阳，没多久，孩子的喉咙真的恢复了平静。孩子熟睡时，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我闻到了一股奶香，那是阳光的芬芳吧。大家常常忘记，太阳，就是一枚最好的钙片。
一个自立的民族不能缺钙。我从小就喜欢听《中国，中国，鲜红的太阳永不落》这首歌，有这样的太阳，华夏儿女，人人都是硬骨头，决不会患上软骨病。
在前公司工作期间，我的座位面向门，背靠北窗，和我座位相连的是我部门的三位员工，布置工作、交流工作很方便，我只要抬起头，就看见三张熟悉的面孔。有时，开玩笑时候，他们都说我的座位好，从心理学角度讲，有安全感，一抬头，办公室人员尽收眼底，便于管理，他们想偷点儿懒都不成。
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的苦恼，盛夏到来，太阳绕到后窗时，将火辣辣的光线投射到我的身上，整个人被聚焦了似的，热烘烘的，即使空调冷风不停地吹来，我有时还是大汗淋漓。只好把窗帘拉下来遮阳，但我会留一条二十公分左右宽的玻璃带，否则，房间里太压抑了。
每当下午四点钟左右的时候，夕阳的光芒就会透过这条玻璃带照进来，那长方形状的光正好贴在我的后腰上。这时，办公室很安静，是下班前的安静。要回家了，很多人脑子里难免开点小差，一天就要做下来，有点累。但想想，有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虽枯燥，但应该感恩这么平静平淡的日子，有一个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的办公桌，到期领不菲的薪水，够幸福的。
这么一想，一股暖融融的热流在周身弥漫。我没告诉任何人，腰背上那块阳光，很舒服，或许对治疗我的腰椎病有帮助，是秘制膏药，每天都换一贴，因为赫拉克利特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三
在老小区，我住了二十多年，我注意到，每年秋冬，天气寒凉，都有几个老阿婆，喜欢扎堆晒太阳。
城里不像农村，城里的墙根不能靠，有高空坠物危险，再者，西北风被砖墙磨得锋利，割人脸疼。她们将谁家换掉的旧椅子旧沙发摆在正门大厅的一侧靠玻璃门处，在那儿和阳光聚会。有的始终手里端着保温杯，有的手里要么在将锡箔纸折成“金元宝”，要么在剥毛豆、摘着韭菜。偶尔想起什么，谁就来一句，对方有一搭没一搭的回一句。她们有时会盯着进进出出的人看，尤其那些少男少女、小夫妻，觉得他们偷穿了自己年轻时的衣服。
如果太阳大，气温又回升，她们会来到室外，坐在小区舞池四周的长椅上，把阳光当作披肩裹在身上，有的一遍遍说着今天天气真好，有的眯起眼睛，打盹、做梦。
搬进新居，欢天喜地。高兴之余，才发现新居阳台比较小，即使阳光如瀑，每家几平方的阳台，像一只随时要关上的抽屉，装不下多少风和日暖。由于外面不许私自拓展公共空间，虽然阳台内安装了电动伸缩式衣架，如果同时洗了几张褥单被套之类，还是觉得晾不开，这叫居民非常苦恼。
阳春三月，我在小区后面的马路上散步。这是一条新建的马路，还没正是通车，很安静，两旁的苦楝树还刚刚发出绿叶。
忽然过来一对老夫妻，骑着三轮车停在我身后，我很感兴趣，便停下来隔着几步路观望，莫非他们是给树木施肥的?以前我见过绿化工人，就是这样，一棵一棵给树撒下颗粒状的肥料。结果，两人拿出一根绳子，拴在两棵树之间的树杈上，随后，将几张褥单，搭在绳子上面。
我来回在这马路上走着，每次路过都看几眼，这散发着家庭温馨的褥单。风吹来，褥单微微飘动。不管遇到什么困难，热爱生活的百姓，都会升起乐观的旗帜，升起一片又一片明媚的阳光。
同样，在小区一旁的公园散步，常看见有人将萝卜条晾晒在一块巨石上，阳光将石头晒得滚烫，萝卜条在慢慢变干。我吃过自家制作的萝卜干，将萝卜干洗净，用香油、辣油、生抽、白糖等拌拌，用来佐餐，开胃提神。上海人对萝卜干的喜爱超出我的想象，曾有一个同事，午休的时候，拿着萝卜干当零食吃，给我尝了下，偏甜。很多人不知道，萝卜干也能增加骨骼硬度，或许，这和来自阳光长久的照耀有关。
现在，走在大街上，经常看到一些老的小区，房屋虽有些陈旧，小区停车位很紧张，车辆到处停着，绿化也不整齐，几个花坛，花丛中长满杂草，显然疏于管理。但这些高高低低的居民楼，总是让我仰望，甚至有点羡慕了，那些伸出阳台的晾衣杆、衣架，仿佛一只只张开的手臂，日日拥抱着满满一怀明亮的阳光。
四
如今，在工作日，我一直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天吃过午饭，小歇后，我都会到一条马路之隔的河边，散步、跑步，活动上半个小时。习惯成自然，几乎风雨无阻。
朋友见我，关心地问我，天一暖，人怎么变得这么黑，难道换工作了，户外工作，不坐办公室了?我只是支支吾吾地掩饰，说本来就长得黑，黑土地上长大的。他们不罢休，问我出去旅游了?我不知道旅游准确的定义，每天坚持锻炼走的那七八公里算不算旅游。有时，只好顾左右而言它，我说，黑点好，看着健康。我知道，几瓶防晒霜，总是想不起来用，它们一直躲在我挂衣柜的一角，很嘲讽，感觉防晒霜比我怕晒。
除非高温和雷暴等极端天气，我都会坚持锻炼，我特别喜欢万里无云的时光。太阳正当空，树荫好像融化了，我就暴露在阳光下。虽说暴晒易得皮炎，甚至患皮肤癌的概率大大增加也不是危言耸听，但不能因噎废食，毕竟适度晒太阳，益处多多。尤其梅雨季节，连空气攥一把都能拧出水，人潮湿，要多晒太阳，不然，连心情都会霉变的。
我不愿错过每天的太阳，我每天都惦记自己的影子，我愿意每天和自己的影子在一起，赶走孤独。
但并不是每天都晴空万里，尤其在日常工作中，也会遇到云遮雾罩。每次有难题，我都喜欢安排给部门里的小张去做，意在锻炼培养他。他话不多，肯干，每次布置完，我都看他的反应，虽有难度，他从不退却，总是在我前面，将食指与拇指结成一个圈，其他手指伸直，做个OK手势。这手势，在不同的国度，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含义，但我赞同一部电影里给这手势的释义：“太阳在我心中，万事OK。”那个圆圈是一颗太阳，只要太阳在心中，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小张就是这样一个阳光男孩。我给这手势补充下，那伸直的三根手指，是一束璀璨的阳光。
近几年有个流行的词“储能”，这个行业在我国方兴未艾，就是指通过介质或设备把能量存储起来，在需要时再释放的过程，但太阳能电池板只能利用光伏效应生成电流，却无法储存太阳光。而我坚信，人类有这个特异功能，只要经历无数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尽情沐浴灿烂的阳光，身心就必定拥有强大的正能量，遇到困难和黑夜的时候，就会立刻释放。“阳光总在风雨后”，阳光给了我无尽的勇气，去战胜生命旅途上的一切风风雨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