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子,女儿每每逛街回来,都要买衣服,见我说她瞎买,于是偷偷的放在床底下藏起来,我做卫生时才发现。
我的从前,家里五口人,爸爸妈妈哥哥妹妹和我。还有两个大木柜,木柜应该是父母亲结婚时做的,上有花鸟的花纹,跟那个漆花大木床同一色彩,放在大木床的踏板上,左右各一个。母亲好像是叫它们柜儿盖,我感觉叫得没道理,现在也问不了母亲了。冬天的棉袄、家里送礼来往的布匹、母亲回娘家穿的衣服还有父亲单位奖励的床单,一古脑地全放在那里面。这柜子总是锁起来的。有一把长的铜钥匙,母亲常常放在床上的棉絮下。有一阵子母亲还把它吊在她右侧的裤腰边,长长的晃荡着。其实我们早已经发现可以用筷子开那把锁,无数次栓了门试穿母亲的衣服,只是母亲蒙在鼓里,也许只是装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五屉柜,有一个屉子归我放换洗衣服。所谓换洗衣服,也就是夏天两套,春秋共两套,冬天两套,屉子也够用,什么都节约了。
我有过借同村人的新衣服穿去外婆家的旧事。家里请裁缝来家做衣服是哥哥十岁生日的那年,给哥哥“做十岁”是我记忆中家里第一次办喜事,我能肯定,很少来我家的外婆也来了。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数钞票那样数那些布料,各自欢喜地挑选,被选中的那块布会被母亲展开来,量一量看是否够做一件衣服。在比较清闲的冬天,家里的两扇门被卸下来搁在两条特别宽的高脚板凳上。我终于见到了那两个裁缝:女裁缝小巧的个子,脸上白白嫩嫩,眉清目秀;男裁缝面色白净,不似乡人有黎黑的面庞,尤其十指纤纤。他们先在一个门板上裁剪,于是地上洒落一堆细碎的布片,然后就是缝纫机的飞轮哒哒哒哒地发出欢快而流畅的声音,犹如一只大鸟在我的世界里张合着翅膀来回地飞翔。一只衣服的袖子从缝纫机的飞针走线里吊下来又被拉上去……
裁缝做了两三天,家里所有人都添置了新衣,个个欢喜,只有父亲不露声色。家里的饭桌上那几天比平常多了好几个菜碗,难怪说饿不死的手艺人。我至今能清晰地记得那两个裁缝的身型和面貌。就是那个男裁缝的女儿,我也在学校里打听到了。她扎着长长的与众不同的斜马尾辫,并没有她父亲的笑脸,眼神似乎总是斜着,有冷冷的光,我以为是一种高傲。但她身上的衣服总是漂亮的,配得上她鹤立鸡群的眼神。
那是我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请裁缝上门。那个寒冷的冬天我也终于穿上了我记忆中的新棉袄,母亲还给我做了件蓝色碎花的罩衫。我至今能回想起那鲜艳蓝色映照下我皴了的红脸上傻瓜一样的表情,母亲那个红色梳妆盒上的小镜子被我照了一次又一次。有三个小抽屉的红色梳妆盒,它后来是和母亲一起消失的。
我的童年记忆里,有过一条白底绿豆点的连衣裙。它的出现,不知道是因为我总是向母亲讨要还是母亲认为女孩子总该有一条裙子。裙子拿回来的那天,母亲和父亲置气,母亲责怪裙子的颜色不该是白的。可是,我喜欢。它是一条连衣裙,有两片弯月一样的领子,有蓬起来的裙摆,那是白雪公主的裙子。可是母亲不让我穿,说穿得不喜气。我隐约觉得是因为父亲买这块布料时,请了他的女同事参考,所以母亲吃醋。父亲阴着脸,说以后再也不管我们穿衣服的事情,让母亲自己去操心。但母亲终于还是让我穿上了那件白色的连衣裙。母亲生气的表情记不清了,时间太久远。如果不是这场风波,我还能记着那件白色的裙子吗?或许也会记得,毕竟它是我的第一条裙子,又曾让我的欢喜遭遇了波折。人生所有的第一次和不易得来的欢喜都不该被遗忘。
我读高三的时候,每个星期六都会回家洗澡换衣服,星期天天没亮就要去上学。日常用电只是象征性给一些电费,每家都有电炉,所以常常停电。在冬夜里洗澡,为了等电烧水和取暖,我常要等到半夜三更才洗澡。洗完澡后把换下来的衣服就着洗澡水搓好,再到池塘里洗,深夜的风寒冷刺骨。只有这样,周末回家时才能保证有换洗的衣服穿,阴雨寒冷的冬天一定要给足衣服晾干的时间。当然不是家里虐待我,很早生活独立的我已不愿意因为冬天一星期一次的洗澡增加母亲的辛劳。
有一次发生了小意外。我回家换衣服时,翻箱倒柜居然找不到衣服,问母亲,母亲支支吾吾地。我猜它一定是在妹妹身上了,委屈得流出了眼泪,在家里喋喋不休地抱怨,父亲气呼呼地出门去找妹妹。去年,40多岁的我问40多岁的妹妹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她记得特别清楚,说是她那天穿着我的衣服在同伴家里玩,父亲找过去,在她面前瓮声瓮气地说:“还穿着呢?”妹妹吓得一溜烟地回家把衣服脱下来给我。我还确认过那次我是否动手打过她,所幸没有。母亲在心里不愿意我上高中,我不但不能帮家里干活,还要花钱。妹妹一直以来都是穿我不要的衣服,那一次她是实在抵挡不了那件衣服的诱惑,冒着要挨揍的风险。我想母亲一定是装着没看见,她或许是心疼总是捡我衣服穿的妹妹,也或许是看妹妹穿着实在是漂亮。妹妹至今还能记得那件她偷穿的衣服的颜色和款式。
我捡过哥哥的衣服穿,前面开叉,上学在学校厕所里就露了馅,羞愧得无地自容。有一条蓝色新裤子,我特别喜欢,穿到两边屁股都磨穿了,母亲请人用缝纫机缝了两块左右对称的大补丁,好过不太平整的手工,于是穿得底气十足,可是在一次跳皮筋中被同班女同学戏谑。她家生活条件好,于是我从心里跟这个“富家千金”划了界线,暗暗下决心要加倍努力读书,不让人看不起。我还穿过姑姑给我的旧衣服。一件是水红色的夹克衫,还有一件大格子的外套,黑色和褐色的底色让我穿得老气横秋。在东风路中学读书的那年冬天一直穿着,在大冶青龙山公园的寒风里提前照了毕业照。姑姑给的衣服虽然穿起来不太合身,可我得到时还是欢天喜地。
那时的衣服都有过故事。
如今,我可以买我想要的衣服,如果不能从容“断舍离”,就要操心放衣服的地方。女儿喜欢买,有的衣服放了一年,标签也没有剪,想是放忘记了。时代终归会不同。买买买……女儿一副要买就买它个轰轰烈烈的架势。
趁女儿不在家,我偷偷试了试她的衣服,一如当年我偷试母亲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