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推着巨轮滚过山野丛林,田间阡陌一片金黄。农家稻场上,一排排、一摞摞稻禾、豆禾坠着沉甸甸的稻粒、豆荚,挤挤挨挨铺展成各式各样的形状,任秋熟的香气肆意弥散,直等阳光晒爆,好叫连枷早日登场。捆扎成束的芝麻禾挺立在稻场一旁,仰天张着嘴,气宇轩昂,只要阳光再热烈一些,这些芝麻荚就会被点爆,“啪”一声炸一地,早早投进农人的麻袋里。
日头开始偏西,二婶扛着连枷赶来,和妈一起噼里啪啦地给黄豆禾、绿豆禾一阵煞有节奏地敲打。连枷声声入耳,藏在豆禾里的黄豆、绿豆啊,圆滚滚地探出了脑袋,调皮地跟着连枷上上下下蹦跶。今年收成不赖,豆子颗颗滚实饱满,主要二婶和妈打连枷的力道也掌握得极好,不像三娘,打出来的豆子跟她性子一样急躁,不是被打扁了就是成了泥,只能当食料喂了猪仔。一阵拍拍打打之后,豆子都出来得差不多了,妈顺手将豆禾轻轻抖抖,搁置一旁当柴禾,又将洒落地上的豆子一一铲进蒲篮里。待数次扬场,扇去豆子里的灰尘杂物以及坏豆后,豆子便可一一收入备好的蛇皮袋中。
只要黄豆收成好,接下来一年的伙食总不至于很差。爸是黄豆的忠实粉丝,一年四季,家里的灶台上都少不了一盘炒黄豆。说是菜,其实也可算作零食,日至晌午,饿了,抓一把放进嘴里,瞬间能解口腹之欲。做法很简单,将晒干的黄豆直接小火炒熟。妈知道爸喜欢这道菜,隔阵子就会炒一菜碗。平日里,妈烧什么,爸就吃什么,从未有过挑剔,唯独这道菜。某日,妈正在灶台上炒黄豆,黄豆炒到半熟,刚干完农活的父亲扛着锄头回来了。闻到黄豆香,父亲立即撂下锄头,不等换下泥巴鞋,直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灶台上急切地问:“炒好没?”我们都以为爸等不及要抢锅里的黄豆吃,可他却抢过妈手里的锅铲,“让我来”。刚翻炒两下,爸就拿起灶台上的盐钵子,一通撒。眼看着盐粉跟下雪似的扑簌簌掉在焦黄的豆粒上,爸美滋滋地说:“香!真香!”妈则在一旁心疼,嘴里嘟囔着:“跟盐拌黄豆似的,那么多盐,够我们吃好几餐的。”
听妈这么说,我便私下给这道菜取名曰“盐豆”。秋日里农活繁重,爸吃盐格外重,但也仅限于这道菜食。屋外,暮色四合,屋内,爸拿起常放桌边的那壶米酒,倒一盅分三口饮,嗞一口酒,嚼几颗盐豆。爸吃盐豆的本事,非我姐弟能及:一双筷子能熟练地同时夹上数颗盐豆,关键是,盐豆在爸嘴里还能奏乐。有盐豆在桌上,我们姐弟仨老忘记扒饭,目光都聚集在了爸的腮帮子上——盐豆在爸的齿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爸的腮帮子也随之有节奏地起起伏伏。我们情不自禁地学着爸的样子,嘴里包几颗黄豆,刻意将腮帮子一下一下地鼓动,可惜,总不能将豆子嚼得像乐声一样。彼时,爸总会哈哈大笑,然后高兴地在桌上敲着筷子,唱起小曲儿:“小小儿郎,学做父样,半腔半调,早回学堂……”
妈不爱吃咸,怕嘬渴(方言,“易渴”之意),但也能用黄豆给我变化美食。
中学时代住校,别人家的孩子咸菜吃到发霉,而我却少此苦恼。妈总说,读书耗脑子,不能老是干吃咸菜,没营养。即便是寒冬腊月,妈也会每隔两三天徒步数里路,给我送些新鲜、花样的菜蔬。妈还特意将老家那口石磨搬到山下的出租屋里,菜蔬淡季时,便浸两升黄豆,晚上磨好豆子,半夜便能出一锅鲜嫩豆腐,等到早上送菜时,妈便能给我炒一大盘辣椒炒豆腐(丝)。每次看到这道菜,都会觉得当餐饭盒里的饭根本不够吃,更觉得是枯燥读书日子里的一种惊喜和赏赐。
同样是炒黄豆,妈的做法和爸也有不同。妈喜欢将晒干的黄豆稍稍浸涨,待黄豆表皮出现褶皱时即捞出沥干水,放在油锅里翻炒至半熟,切几个辣椒下锅,待辣椒入味后起锅。妈炒这道菜时,总是放香油,说是如此放上四五天都不会长菜花,饿的时候还可以咬一勺当零嘴,每去学校我都要带上一玻璃瓶,分给要好的同学吃。这简直是我中学时代的灵魂之菜啊,只可惜,旅居城市许多年,我都未再尝到。
嫁为人妇后,在几百里之外的婆家,竟发现了一桩奇事。婆家在老街上,周边本就田地不多,仅有的田角旮旯里几乎家家都种了黄豆。最奇怪的是,还没等到豆荚完全熟了,老街农妇们就迫不及待将泛青的黄豆禾整棵整棵扯回家,也不摊在太阳底下翻晒,更用不上连枷捶打,直接剥了豆荚,将青绿色的黄豆剥出来,炒菜吃。我私下忖度,这哪是辣椒炒黄豆啊,明明还是青豆,明明就是辣椒炒青豆。印象里,很多泛着青的菜是不能吃甚至是有毒的,比如青土豆、青番茄,青豆能吃吗?
事实上,婆婆家乃至老街上的人历来偏爱此种吃法,且每家每户每天每餐,至少有那么一两个月的时间,桌上都摆着这么一碟菜,会存储的人家,甚至能将青黄豆留到正月里。奇怪的不只是他们,很快我就发现,只要愿意,城里的餐桌上也能点上这么一道菜,而且还会在青豆里放上肉丝、酱干等。
待我慢慢接受此种吃法之后,我便将这个做法告诉了妈。妈开始也觉得很新奇,尝试炒了一次之后,竟被爸隆重夸赞一番:“味道甚好,厨艺大有长进。”妈跟我说这话时,忍不住咯吱咯吱笑起来,听着还真有点像爸嚼盐豆的声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