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包产到户到迁出关山的二十年间，我家养过七八头牛，唯有两头不能忘记。
1980年春末夏初，我们村实行大包干，分牲口采取优劣搭配的方式，我家分到了一头老母牛和一头强壮的犍牛，母牛叫麦草黄，犍牛叫黑眼核。麦草黄以身上的毛色命名，黑眼核则通身橘红色却有一对黑眼圈。
牛是农人的命，农人对待牛等同于自家的娃，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土地承包到户，大大激发了农人对土地的热情，再不是大集体时“朝天一把籽”的应付，而是精耕细作，倾情投入，视土地如母亲。山里的土地不仅陡立，还隐藏着石头树根之类，耕种需要一对攒劲的耕牛，然我家分到的两头牛实力太过悬殊，用老八爷的话说就是：“高的高来低的低，骑的骆驼拉的鸡。”
我初涉农事就是耕地。生在农村，又是穷人家孩子，诸多的农活都无师自通，我第一次耕地就很出色，受到了好多乡邻的夸奖。我家在北山上有十来亩麦地，单趟六里路的距离。初秋的每天清晨，我扛着犁赶着牛，奔波近一个钟头去犁麦茬地。别人家一对牛一晌犁两亩多到三亩地，我下地最早歇缓最迟，一晌最多犁二亩地。麦草黄年老力衰，拖着臃肿的肚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嘴角不住地喷吐着白沫子;黑眼核真是一头攒劲的犍牛，本该是两头牛拉犁，实际上是黑眼核一个在用劲，麦草黄只是一个陪衬。坚硬的土地，必须深耕才行，一晌耕地至少四五个钟头，从清晨六点多到上午十一点多。骄阳似火，牛虻成群，别人家的牛动辄就把犁拉进了树林里，弄得牛轭歪斜，犁铧掉落，主人暴跳如雷。我家的麦草黄和黑眼核则任劳任怨，从不违抗主人的口令，麦草黄在陡峭的坡地上肚皮挨着泥土拼力挣扎，黑眼核拉着偏犁，挥汗如雨，看着它们奋力前行的姿势，我手里的皮鞭只是个点缀，不忍抽打在牛背上。
落榜失意的我，面对父母失落的神情，羞愧难言，只有发疯似的劳作才能减缓心中的愧悔。耕地累了，放牛寂寞了，我就声嘶力竭地吼喊，吼着吼着就泪流满面，仰躺在大地上写成一个象形的大字。麦草黄和黑眼核默默地陪着我、看着我，眼神满溢着和善的柔情。
麦草黄太老了，父亲说等着她下个牛娃子就倒换了，可麦草黄到我家三年了依然没有下牛娃的迹象，我不明白它那么大的肚子，看上去比人家怀牛犊的牛肚子大好多，为啥就不下牛娃子呢?母亲说它太老了，怕是怀不上牛娃了，父亲执意要等麦草黄下个牛娃，每一顿都给它分槽喂养，精心伺候。
我当农民的第三个年头，麦草黄终于没让父亲失望，下了一头健壮的公牛娃。等牛娃子满一岁，父亲联系了牛贩子，把麦草黄娘俩都卖了，之后又买来了一头枣红色的年轻母牛。我们养牛不光是为了耕地，还望想着增加一些收入，一头健壮的母牛才是这个望想的保证。
麦草黄被卖了，新买的枣红母牛和黑眼核搭对，耕地的速度提升了不少，一晌耕三亩地还在人前头卸牛，使人早歇缓一个来钟头，免受烈日暴晒和牛虻的骚扰。虽然如此，我还是时不时地想起麦草黄，想起它拖着肚皮艰难而努力地拉犁的样子，想起它看着我时那温顺的眼神，想起它被卖走时一步三回头的“哞哞”声，想着想着，眼泪就恣肆流淌。
我离开家之后的第二年春天，我家的黑眼核死了，它在盛年之际意外地死了!父亲种洋芋回来歇缓，想着先给牛吃点东西到后晌再吆出去放，就倒了些切了种子的洋芋给牛吃，他就熬罐罐茶歇缓去了。之前不止一次给牛吃过切种子剩下的洋芋，谁会想到能出事呢?许是黑眼核太饿了，没有认真咀嚼，一块洋芋卡在了它的喉咙，它被噎得直翻白眼珠，眨眼间肚子就鼓圆了。病急乱投医，父亲慌乱之间竟然用檊杖去捅卡住的洋芋。结果是洋芋没有被捅下去，倒把牛的喉咙捅烂了，黑眼核被活活地胀死。黑眼核的死成了一团浓重的阴影，父母整整两天不吃不喝，以泪洗面，父亲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在家里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说到黑眼核，触到父亲的心病。
大肚子麦草黄和健壮俊美的黑眼核是我家最早喂养的两头牛，它们养活我们一家四五年时间，出力流汗，竭尽全力，任劳任怨，有恩于我们。我们一直感念着它们，三十多年时间逝去了，它们的模样至今还鲜活在我的记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