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与伟大
当你看完这篇文章以后,你会有一种感觉,明代吴承恩《西游记》里的“九九八十一难”并不精彩,唐僧师徒并没有遭受过什么苦难。因为当年修筑成昆铁路蕴含的艰辛是我们今天坐在火车上嗑着瓜子赏着窗外雄秀山川美景的旅客们无法去想象,更无法去体会的。
我有幸是我三伯的亲侄子。他今年76岁了,曾经是史诗的参与者,那个伟大工程的建设者,那个艰苦年代的经历者。他在那个时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工程兵的一个排长。他已年逾古稀,可他的两千多名战友永远长眠在祖国大西南的崇山峻岭里,成为后人永远敬仰的英雄丰碑。
我的三伯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普通老人,他是一个早已被社会,被新时代遗忘了的建设英雄。为什么我要写这篇文章?今天的人们,未来的人们,我们固然不能忘记当年牺牲在两千多里成昆线上的解放军官兵和铁路工人,也不能忘了今天白发苍苍的老兵们,他们同样是和平年代的战场英雄。
写这篇文章我查阅了很多书籍和网上资料,再加上对当年铁道老兵的采访,整理编撰成文。文章的前半部讲述成昆铁路的宏观情况,后半部是我对当年老兵的采访。
伟大的工程
1984年12月8日,联合国组织将成昆铁路工程列入20世纪人类征服自然的三大奇迹之一。与阿波罗登月、苏联发射第一颗卫星齐名。仅这一条铁路啊!就与美苏两大国顶尖科技并驾齐驱,它究竟有什么样的魅力获此殊荣?因为这条路的修建工程难度太大了。放在当时可以说冠绝全球,甚至被认为是非人力所能为之的。尤其是中国当时的工程技术条件又是那样的落后。
成昆铁路,北起四川省会成都南到云南省会昆明,全长1096公里,其中桥梁和隧道的比例达40%。全程有427个隧道和653座桥梁,122座车站。从1958年7月开工到1970年7月竣工,工程耗时12年。我国动员了至少30万人,其中大部分是铁道工程兵。以及两千多人的牺牲为代价建成的钢铁大动脉。
因为这条铁路通行的范围当中,要翻越崇山峻岭,还有高山峡谷,不仅要跨过大江大河,还要翻越重峦叠嶂的险峻地势。
尤其是要经过大断裂带的四川西南部和滇北区域,技术难度之大,令当时所有技术人员后脊发凉。铁路要深入无人区途经的地域基本上都是陡峭的山势及密布的沟壑深涧。
由于西南地区长年受到印度板块与亚欧板块撞击挤压,造就了该地区独特的地形地貌。所以在当地有大量板块挤压出来的不同岩石层。甚至这些岩石层能跨越历史长河,从新生界一路延伸到中生界、古生界、元古界、乃至包括太古界岩石层。其中太古界岩层甚至还能追溯到46亿年前。这也使得当地地下岩浆活跃,地震频繁,震级大。给整个铁路沿线施工造成了极大的难度。这是一条被称为“地质博物馆”的铁路,难度不亚于上青天。
从成都出发,穿过海拔2280米的沙马拉达隧道,以后将俯冲到海拔1000米左右的金沙可谷。接着再次攀上1900米的滇中高原。回环曲折,将四川山脉和云南的各种复杂地形全部走了一遍。这样的难度在当时全世界也少有。其间7次让铁路盘山提升高度,让列车动力系统能够承受极高跨度带来的动力落差。让成昆铁路多次跨过牛日河、安宁河,龙川江的方式来规避根本不可能绕过的巨大地形落差,以及各种危险的断裂带和断层带。从而避免地震或者山体力学结构变化对铁路本体造成的破坏。当时为节省成本,有的地方就地取材借助钢架结构和天然拱石的方式建造相对老旧的石拱桥,以应对后勤补给严重不足的压力。
当时国际上普遍不看好这条铁路,认为即便是交给当时号称桥梁铁路基建头号强国的美国来修也要退避三舍。中国在成昆铁路勘测上所花费的时间比施工的的时间还要长一点,可见这条路真的不好走。
成昆铁路工程的修建难度可谓是超出想向的艰难。就路线问题,当时中苏专家之间就爆发了激烈的分歧。当时的线路有东、中、西三个方案。
苏方专家坚持线路短难度相对小的中线方案。中线技术难度要求低,更容易开工修建。其次工期短、投资少,获益更快,对当时中国的国情来说似乎更为可行。
而中方则坚持难度更大,路线更长的西线方案。西线地势险峻,人烟稀少,物资匮乏,难度不是一般的大。那中方专家为什么还要坚持与国情“不相匹配”的西线方案呢?
那个时候“人民”的观念是压倒一切的,照顾弱势群体是最大的政治。西线途经多个少数民族地区,一旦铁路建成可以带动当地少数民族经济的发展。其次是崇山峻岭里资源丰富,便于日后的开采。最后是国防战略的意义。
当时是以苏为师,后来还是采取了苏联专家的中线方案。但1954年6月我国攀枝花地区发现拥有丰富的铁矿资源。这使得原本已定下的《成昆铁路中线方案》再次被动摇。1955年才最终确立西线方案,主要是为了加大煤、铁资源的开采。
1958年成都到峨眉段的铁路正式开工,后来中苏关系破裂,这个压力完全压在了技术落后的中国铁道工程兵身上。中国的军人和铁路工人付出了常人无法想向的血汗才开通了这两千多里的祖国西南大动脉。
在修建的过程中,我国基建大军多次遇到滑坡,崩塌等灾难。在挖掘隧道的过程中涌水是经常发生的事,但比涌水更可怕是直接涌出岩溶,甚至水伴随着岩溶往外涌。现在可以用大型的抽水机往外抽水,而那时条件差只能纯粹用战士的身体去堵。
不只如此,若在施工中遇到泥石流,基本上没有生还的可能。其中一次特大泥石流,直接夺走了87名铁道兵战士的生命。这样的牺牲在整个施工过程中多次出现。
有一次,隧道再次涌水,其中一个战士用身体强行堵住涌水口,没想到地基因为涌水压力过大直接坍塌了,附近的战士们全部冲过去营救,然而坍塌范围突然扩大,十几个人一个拽着一个,陷入坍塌的地面,最终被活埋,无一生还。
除了要面对隧道涌水、岩溶、坍塌之外,每次岩爆都是一次生死考验。岩爆不是用炸药去炸,而且一种自然的应力改变引起的破坏,很难预测。而每次岩爆几乎都会导致岩体断裂,崩落,滑落的巨石、岩爆带起的气浪会带起大量的碎石飞溅,一旦被击中,不亚于子弹打到身上可能造成的致命伤。而岩爆引起的情况最严重时不亚于4.6级地震。每一次岩爆都会出现大量的战士伤亡。
当时没有上山的公路,所有的设备均是靠人力一点点扛上来的。把笨重的设备拆分开一点点带上山。对此曾有外界媒体表示:“中国人修建成昆铁路的过程,像极了埃及法老时期修建金字塔时的样子。所有的奇迹全靠人力来完成。”
在施工与运输的过程中,经常发生战士掉下深谷的事情。有时很多人身上会绑上绳索,希望借大家的力量来保证每一个人的安全。可是还是有成班的战士一起被拉着跌下深渊。这样的牺牲时常上演。
1966年时,参与修建成昆铁路的施工人员达35.97万人,其中大部分是铁道兵。1970年成昆铁路西线开通运行,而此时不完全统计,牺牲的战士和工人超过两千人。
成昆铁路完工通车后,曾有国外媒体报道称:“中国人曾经依靠人力筑起了万里里长城。如今竟然依靠血肉之躯征服了崇山峻岭,又完成了一项人类壮举。”西方媒体都在称赞成昆铁路“不可思议”。
对老兵的采访
采访时间:2021年12月1日。
采访地点:蒲江县西来镇福田村。
采访人:自己
被采访人:三伯(当年的排长)
问:三伯,您是哪一年去当兵的?在哪里当?当了多少年?
答:我是1964年去当兵的,兵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铁道工程兵。就在四川境内,驻地不固定。主要任务是修成昆铁路。我从64年就干到70年通车,通车后我们这批兵也复员回家了。成昆铁路修完以后我们部队又调去修湘渝铁路。
问:您还记得当年修成昆铁路死了多少人吗?
答:死了两千多人。光我们连队就死了好几个。
问:听说当时修路十分的辛苦,您们一天工作多少小时呢?
答:那个时候打隧道分三班倒,一个班大概八个小时。那个时候太苦了!全靠用手打风枪钻,粉尘又大,出洞时一头一身都被厚厚的粉灰包裹着,就剩两个眼珠子还在转。当地的老百姓看到我们都流泪了。有的家属来工地看自己当兵的儿子,看了就失声痛哭。
问:当时的劳动强度太大了,那伙食又是怎样的呢?
答:我们每个兵每天只有二角二分钱的伙食费,都是大伙吃的大锅饭。菜就是一样菜,称“翘荤菜”。碗里除了有两三片肉都是素菜。
问:那时候当兵有钱吗?
答:一个月只有六元钱的金贴费。当了六年兵回来,剩下的钱连辆自行车都买不起。那时的平价米都是一毛三分钱一斤。
问:部队平时的住宿问题又是怎么解决的呢?
答:平时住牛毛毡帐篷,有民房的地方就租民房住,十几个人住一间房。换工地的时候就把床板都搬走了。
问:那个时候是很艰苦,当时您们当兵人的心里是快乐的还是苦闷受压抑的?
答:那个时候还是很开心的。要当好毛主席的兵,我们的口号是:“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离战场”。
问:在当兵的六年里,您有没有遇到过今生都难忘的故事?比如遇险…
答:工程兵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记得在乐山沙湾丰都庙大桥施工的时候,我们六个战士站在一个吊斗里,当时吊斗离地高达50多米,上面的卷扬机在上提吊斗,没想到吊斗边沿被一根粗钢筋卡住了。上面开机器的人又看不到下面,下面的人用力呼喊上面也听不见。机器就硬拉着卡住的钢筋,万幸的是吊斗的钢绳没有被拉扯断。结果那根卡住的粗钢筋都被活生生拉弯变形,突然一下吊斗在高空剧烈大摆动“晃秋千”。三魂都要吓跑两魂,一个不小心人被甩出去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问:高空作业很危险,不是人人都敢上高空的,如果遇到不敢去高空的士兵怎么办呢?
答:也有不敢上高空的,吓得哭的也有。那时战友都很团结,胆小的不敢去,胆大的就去。
铭记英雄
两千多里的成昆铁路上长眠着两千多个年轻的烈士,还有不计其数的负伤者和致残军人。这篇文章就是要唤起今天的人和未来的人对他们的感恩和纪念。
还有不知多少像我三伯这样年逾古稀的老战士。当年他们为成昆铁路挥撒了数年的血汗和青春,铸就了祖国大西南的钢铁大动脉。是他们把“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变成了“关山渡若飞”的钢铁坦途。
像我三伯这样默默无闻的七旬老人,走在路上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为国家做过什么,也没有人向他投去感恩的眼神,到今天也只是拿着当工人的退休工资。如果有一天他要坐火车去昆明,他仍然需要排队买票。如果当年牺牲在了成昆线的战场上,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
牺牲了的是烈士,活着的仍然是我们应该尊敬的英雄。今天乘坐在这条铁路线上的旅客们,也许正喝着饮料嗑着瓜子,一群人谈笑风声,但不会有人去想,谁是这条坦途的铺路石。
我们这个时代欠英雄们一个记忆和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