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回忆就不由自主地多起来。每当手头的事务处理完毕,我就常常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朝着故乡的方向眺望。近处,车水马龙,高楼耸立,现代文明的成果尽收眼底。远处,城市的边缘,郁郁青青,绿树如烟。一阵轻风吹来,关于故乡的回忆便像是平静的湖水泛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我来自乡下,最怀念的是故乡的树。
乡下的树多。房前屋后多是桐树果树,村子周围多是楝树榆树,道路两旁多是杨树,河边湖边多是柳树。每个村庄都是被各种高大的树木包围着。不像城里,零星瘦小的几棵树只能算是鳞次栉比的钢筋水泥丛林中的绿色点缀。树,真正的家在乡下。
乡下的树挺直、茂密,就像淳厚、朴实的乡下人。乡下的土地深厚、肥沃、宽广,树想把根须漫向哪里就漫向哪里;乡下的天空辽阔,空气新鲜,树想把枝桠伸向哪里就伸向哪里。总之,树想怎样生长就怎样生长,很随意。不像城里的树,根扎在柏油马路下或水泥地坪下,枝桠伸展在车水马龙的道路旁或狭窄的高楼大厦间,还经常会被修剪,砍去旁逸斜出的枝。
和城里的树的孤独相比,乡下的树是不寂寞的,它们的根紧握在土里,它们的枝叶相拥在空中。乡下的树不说话,但柔柔的风和热情的鸟会把它们之间的信息传达。它们知道谁家的老母鸡每天爱把蛋下到哪个角落里,知道今儿个谁家的狗欺负了谁家的鸡,知道各家各户一日三餐做的什么饭,还知道孩子们都喜欢玩些什么游戏。
人挪活树挪死。树是不习惯动窝的。在乡下,一棵树苗栽到哪里,哪里就成了它们永远的家。如果它们不被中途伐掉,树就一直守着脚下那方土地。树无法选择脚下的土地是富饶还是贫瘠,就像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一样。我相信地里的庄稼们肯定是以树们为榜样才一茬又一茬地生生不息,养育了这片土地上顽强的人类。那里的人们也一定是以树为榜样,才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代繁衍不息。
春天,桃红柳绿,杏粉梨白,紫色的桐花楝花,雪白的杨絮柳絮,把乡下打扮得花枝招展。夏天,乡下的树则把绿荫和凉爽的风奉献给忙碌的乡下人。秋天呢,各种果树结满了果实,可乐坏了乡下的孩子们。冬天,乡下的树深怀耐心,仿佛安静的纺锤,等待着纺出春天整匹的绿绸子。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爬上桑树,跟着桑树枝条摇曳的情景,小伙伴们在树下,我在树上,看着远方,看着橘红色的太阳在麦田尽头落下,而月亮已经挂在天际,淡淡地仿佛可以用橡皮擦掉。云彩有时像一条龙挂在天边,我们会争论那里是不是真有一条龙……
我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它是如何融入血液,帮助形成如今的这个我。我无法解释,无法形容,但我心领神会,我将永远是一棵来自故乡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