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散文

朱雪梅:枇杷熟了

作者:朱雪梅   发表于:
浏览:57次    字数:4581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80篇,  月稿:0

  又是五月,绿叶丛中一树金,故乡的枇杷熟了。

  每年这个时节,母亲总要打来电话:“妹,枇杷熟了,有时间回家吃枇杷吗?”这是爱的召唤,又岂有不回家之理?趁周末,去医院买好父亲每天必吃的药,去超市买些父母喜欢的糕点,开车回到老家—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爸妈已在厨房里忙活,一粒粒硕大圆润饱满的枇杷安卧在案板上,闪烁着金色的诱人的光芒。我知道这是老父亲戴上老花镜在树上一颗一颗精挑细选的,那最大最甜的果子一定是留给孩子的。剥去枇杷薄薄的皮,将那黄黄的果肉塞进嘴里,一股甘甜沁入心底,没有一点酸涩味,余味悠长。母亲说:“多吃点,枇杷不像其它水果,吃多了坏事。这是纯天然绿色食品,凉性、健肺。”“嗯嗯,多吃点,我家的枇杷是最好吃的枇杷。”母亲听了,笑眯眯的,沉浸在往事中,当年留姣奶奶说:“礼香,种两棵枇杷树,长大了摘枇杷给孙子吃……”说这话的老人已作古,长眠于故乡的青山碧水间。而孙儿孙女远在千里之外的成都,不曾尝过故乡枇杷的味道。母亲旅居成都的时候,弟弟买来市场上最贵的枇杷,但母亲尝后总是说不如家里枇杷的味道。

  月是故乡明,母亲依恋这份故土,但她又时时刻刻牵挂着不在身边的儿女。这么多年来,只要孩子需要,没有任何怨言地两地奔波,早已成年的我们还是母亲的心头肉、掌中宝。生活馈赠给母亲苦难,而母亲报之以歌。母亲的童年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六岁时外婆去世,留下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儿。听母亲说,她下面的弟妹相继殁于饥荒和疾病,她命大幸存下来。外公家因成分问题一夜间所有家财散尽,仅留两间土砖屋避风雨。外曾祖父教私塾,最后深陷囹圄、客死异乡。直到九十年代初条件有所好转才将他的棺椁迎归故里,这是外公在世时的使命。母亲未曾与自己的爷爷谋面,只是在外曾祖母及外公的转述中,知道自己的爷爷出入戴礼帽、穿礼服,宗族间的大事都是他出面调停。我不止一次去猜想,我的这位外曾祖父一定是一位博学儒雅的乡绅。当时的外公正读高中,在时代的巨变中渺小得如一粒尘埃。从此白面书生彻底告别校园,告别书本,走向田间地头,耕田犁地,终年劳作,生活的重压让外公挺直的腰背弯成了一把弓。屋漏偏逢连夜雨,外婆去世不久,外曾祖母也撒手人寰。母亲说年幼无知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怎么都叫不醒奶奶,非常害怕,外公又不在家,只好跑去喊亲奶奶(奶奶的干姊妹)。亲奶奶来了之后,痛哭失声:“我苦命的儿哦,你奶奶到另外一个世界享福去了……”现在母亲知道自己的奶奶是死于饥荒,实在没东西吃了,吃观音土,吃四月田里的草,一晚上哀嚎到天光,不吱声时就走了。外公出工回来含泪掩埋了母亲,父女俩就此相依为命。外公推花车,母亲就在前面拉。外公下田,母亲也下田。个子矮,垫起凳子在灶台上烧饭。几年后外公想给母亲找个妈组建了新家庭。姨和舅相继出世,母亲又多了照顾弟妹的任务。

  外公的读书梦夭折了,当得知像他这样家庭的孩子也能读书时,真是喜极而泣,所以倾尽全力培养舅舅读书。舅舅也不负众望,是八十年代当地的第一个大学生。当外公陪同舅舅去大学报到途径合肥时,得知自己当年的同窗已身居高位,不禁一声长叹。外公终其一生就困守在这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贫苦一生。年少的我不理解外公为什么喜欢饮酒,而且一饮就醉,我不知道责怪了他多少回。他总是摸着我的头,嘿嘿地笑。今时今刻我理解了他,前世的繁华,今世的悲苦,如梦如幻。也许只有酒精的麻醉才能让他的灵魂获得刹那的安宁,让他的躯体获得片刻的欢愉,暂时远离现世的烦恼。最遗恨的是外公没能安度晚年,疾病早早地夺去了他的生命。他坐在破败的堂屋里,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的那条小路,期待他的儿女回去看望他,期待更好的医疗能让他康复。可是外公啊!苦难只能繁衍苦难,您的儿女自顾不暇。当第三代的我们有了一定的经济能力的时候,您离开我们已经很久了,母亲为此常暗暗落泪。唯一能告慰您的在天之灵是,您的孙儿、孙女相继研究生毕业,您的家族做到了诗书传家、文脉相承。

  成年后的母亲由亲戚介绍认识了父亲,原以为两个年轻人的相遇能给苦难的生活添一点亮色,可生活又开了一个玩笑。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爷爷怎么会成为“反革命”的,他在世时说县志都有记载他是乡里的首任乡长,经他任命和提拔的都享受了政治待遇,而他直到去世都是农民身份。小时候记忆中爷爷的申诉书一遍又一遍,却似石沉大海,不曾泛起半点涟漪。父亲一生谨小慎微,性格孤傲。他是长子,首当其冲,三天两头被关挨批。那时我已出生,母亲除了忍饥挨饿,还担惊受怕,无尽的黑暗中看不到一丝光亮。外公舍不得自己的孩子受苦,打算把母亲接回家。听母亲说,是我留住了她。只有两三岁的我总是不离母亲半步,只要她收拾衣物,我就抱住她的腿像小羊羔一样姆妈姆妈地叫,叫得她心发颤,叫得她泪双流。她怎舍得抛弃幼儿?也舍不得无辜的父亲,从此山高水长,情比金坚。

  春风拂过大地,寒冰渐渐消融。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以后,日子一天天向好。父亲外出办窑厂,母亲独自在家一人干两人的活。我的童年记忆里几乎没有父亲的影子,过年时他会回来,吃完年饭没多久他就带着几十号人外出了。江西的南昌、修水,安徽的祁门都曾留下父亲的足迹。一年的时光就靠我幼稚的笔书写家书,架起家与异乡的桥梁。母亲更繁忙了,除了三个未成年的娃要抚养,田里地里只有她一双手。就是在这种情形下,母亲没让我沾染半点农活。她说:“苦就苦我一辈子,我不能再让我的孩儿吃这样的苦,你用心读书就是。”记忆中我家的饭总是比别人家的晚,尤其是晚上,总是困得不行了,母亲还在灶台上忙活。那一次我直接趴在灶台上睡,母亲叫我到一边去睡,我就是不听。母亲打开锅盖一个没留意,热气袭来,滚烫的开水滴落在我手上,我疼得嗷嗷地哭。那一晚上母亲一宿没合眼,把我的手浸在冷水盆里,不停地更换冷水以减轻我的疼痛。母亲白天是一点都不得闲的,那时物质贫乏,我们仨的鞋都是母亲利用晚上的时间就着煤油灯一针一线缝制的,缝着缝着,东方已发白。我不知道年轻的母亲是靠什么支撑她疲惫的身体的。因为母亲,孩童的我是快乐的。每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背着书包去上学,成绩还算不错,家里墙上贴满了父亲引以为傲的奖状。下午不用上学,就呼朋引伴在门前的空地上跳房子、跳皮筋……直到日落西山,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有时傍晚时分,将弟弟放在叔叔做的竹轿里,我在后面推,妹妹在前面拉。弟弟小时候长得粉扑扑的,像洋娃娃,十分可爱。推着弟弟从老街绕到新街,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灿灿的金晖里,我们收获了路人惊羡的目光,小小的心也快乐无比。

  家里的经济条件迅速得到改善,二八杠的自行车骑上了,黑白电视看上了,亮堂堂的青砖瓦房住上了。八五年父亲花三千六百元在新街买了三间屋基准备再建新房。可幸福的生活在父亲投资建红砖厂失败后戛然而止。父亲以前是烧青砖青瓦的,可以说是那个行当里的专家。可是隔行如隔山,厂房租下了,设备买回来了,工人雇上了,而技术跟不上,产品质量不行,后面资金链又断了,不光赔光了老本,还欠下了外债。真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那段时间我们尝尽了世态炎凉。走投无路的父亲只身一人再次外出务工,一度与家里断了音讯。母亲坚毅顽强,与往常没二样,没有让我们感到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的恐惧,默默地扛下了所有的重担。母亲用尽了她所有的智慧,穷尽了八九十年代农村找钱的门路,养鸡、养猪、种果树、种粮、卖菜、做手工、卖柴火,总算维持了一大家子的生计。生活再难,有一样钱是无论如何不能动的,就是我们仨的学费,即便是借高利贷也要备上。我很庆幸我有一个如此睿智、伟大的母亲,每每想起母亲经历的苦难总是情不自禁地眼含热泪。在母亲的坚守下,父亲又干上了老本行,母亲在买的屋基上开了个手工蜂窝煤作坊。八九年我考取了师范,给暗淡的生活带来了希望的曙光。九二年父亲在屋基上盖起了三间两层的楼房,一家人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全部投到房子上面去了。九四年的那个夏天我记忆犹新,妹妹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偷拿了一点路费只身去了上海,打算挣钱补贴家用。母亲在家里急得求神问卦,泪水涟涟。父亲找到一点线索当夜坐车追到了上海,终于寻到了妹妹。当时有不少人劝说母亲,出去挣钱还不好?读书还花你的钱,真是不理解你们。父亲买好了两人返程的车票准备回家,没想到妹妹在临上车前竟退掉了自己的票。事后父亲跟我说,那一刻他真想以头抢地。父亲一向是个急性子,小时候我们仨都惧怕父亲。冷静下来的父亲明白了孩子的苦心,也把车票退掉陪妹妹在上海玩了两天,还拍了几张照片。照片中的父亲瘦骨嶙峋,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强颜欢笑。重返校园的妹妹九五年顺利考上了中专。三年后弟弟考入了大学,接着读研。父亲一生读书不多,但他走南闯北,深深知道知识的重要性,非常敬重文化人。父亲常常因为我和妹妹只读了中专耿耿于怀,自责不已,说自己是一个能力不足的父亲。我的老父亲啊!作为七十年代的我深深地感恩有您这样的父亲,讲台是我最好的舞台,在这里我收获了尊重,实现了人生价值。妹妹在社会大学的熔炉里学到了很多,现在经营着一家规模化企业。您不屈不挠的奋斗血脉融入一代又一代的生命里,是您的格局和担当让我们没有走向田间地头,而是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人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母亲不会思考这样的哲学命题,但她常常追忆与之关联的人与物。自外公去世之后,老屋再无人照料。风雨的侵蚀,年久失修,老屋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轰然倒塌。母亲心痛不已,想将儿时手植的天竺移到家中的后院栽种。一个清明陪母亲祭奠完外公外婆,我们来到了老屋前,只见断垣残壁,荆棘丛生,野草高过人头。这里曾是我儿时心心念念的乐园,多少个夜晚,门前的空地上熏起了草把,东头屋上的人像开堂会一样聚在这里话话桑麻,聊聊家长里短。我躺在老竹床上,看满天星斗,看星河灿烂。最喜欢听见多识广的考文公声若洪钟地谈古论今。外公摇一把蒲扇也津津乐道地加入其中。晚风拂过,几只萤火虫提着灯笼飘飘摇摇地过来凑热闹。瞌睡虫来了,我一会儿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悲哉!斯人已逝!人世几回伤往事,旧时王谢堂前燕,纵是归来,亦不识旧踪。我和母亲怅然而返。我知道一个人只有清楚地知道自己从“哪儿”来,才会坦然地到“哪儿”去。

  二0一五年,弟弟妹妹出资拆除了九二年建的房子,改建新房。因为老房子之前是盖的小瓦,时间久了漏雨,又加上公路新建,家里地势就变低了。一开始我们极力反对,因为一拆一建对两个老人无疑是个巨大的工程,但母亲心意已决。弟弟说:“你跑勤点,就当是我们送给父母的晚年礼物”。前后历时一年新房建成,母亲采纳了一点我们的意见,只盖了两间房,另一间做了车库,为了方便我们回去后停车。屋内电器一应俱全,弟弟还给父母配了两个平板,空闲时母亲刷刷抖音,斗斗地主,父亲下下棋。后院的两棵枇杷树因为建房时放石灰浆受到了伤害,一棵渐渐枯萎,一棵老得犹如我的老父亲,只有东北角还剩几株粗壮的枝丫倔强地伸向天空,叶片再也没有了往日碧绿的光华,长出来的枇杷小如算珠。我问母亲现在正在吃的又大又甜的枇杷是哪儿来的。她笑着说:“怕我们今后没得吃,又在后山的地里栽种了两棵。”哦,原来如此,枇杷也有后代了,虽然大多时候是香甜了路人的唇齿和鸟儿的口腹。我很幸运成为父母的孩子,让父母安度晚年是我最大的心愿。人生代代无穷已,爱是永远不变的主题。

  五月的风吹过树梢,故乡的枇杷熟了,你吃了么?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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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枇杷 朱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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