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村十字街口东南角,有一棵粗壮挺拔的老洋槐树。有多粗呢,两个成年人手臂完全伸开,手拉着手,才能抱一圈。地面以上裸露的根部,虬龙似的筋须暴张;棕褐色的粗糙树皮,整个树身下半截,炸裂开大大小小许多块,有的已经剥落,露出黄白的内肉,时间一久,风刮日晒成黑灰色;有的鼓起了弓形,挣扎着不肯脱落;有的上面部分离开树身后仰面垂下来,可下面一小部分还在树上连着,跳舞似的随风摆来摆去。疙疙瘩瘩的大树瘤,这儿长一个,那儿长一个,毫无规律,不知是岁月的馈赠,还是人为修剪树杈时遗留的痕迹。有多高呢,十多米高的三层楼比它最高的树头还要矮上一头。呈巨大圆锥形向周围伸展的树冠,覆盖的面积足足有大半个篮球场那么大。春天里,暖洋洋的风一吹,雪白的槐花开得满树都是,一嘟噜,一串串,在阳光下闪着光,在和风里打着秋千,蜂呀,蝶呀,一窝蜂地都来了,嗅着甜滋滋的花香,吸着香喷喷的花蜜,围绕枝头乱纷纷地飞来飞去。槐花渐渐变老,被风卷着飘离枝枝桠桠,像雪花似的,在树下地面上铺出一个好看的圆形。树叶渐渐密了,颜色从鹅黄变青绿再墨绿,此时阳光已经灼人,而树下绿荫浓郁,随风吹送阵阵惬意。
花开花落,一年又一年,老槐树默默站在街口,迎来送往时序轮替,桑田沧海,究竟经历了多少春秋,连村里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都说自己还是光屁股小孩的时候,老槐树就是这个模样在那站着,一晃几十年,好像没有啥变化。自然界的风霜雷电,生老病死,都像躲着它似的。
难不成这树上驻有什么神物?远路的外庄人或者偶尔路过的行人每逢路过老槐树,都不免发出这样的疑问。
“可不是,这树上住着一位法力无边的槐仙呢!”每当这时,每天围坐树下纳凉,摆龙门阵的村民中,最受村民尊敬的九十六岁的殷朝荣老爷爷,就会捋着雪白的长胡子,神情庄重地告诉来人。如果有兴趣,愿意坐下来吸根烟,一段穿越时光烟云的故事便会从老人嘴里娓娓道出……
民国二十七年,天下不太平,猖狂的日本鬼子铁蹄踏碎中国大半个山河。与河湾村隔着一条沙颍河的沙颍镇上,驻进一小队凶神恶煞的日本鬼子。小队长宫本渣冢变态凶狠,残暴异常,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隔三差五,宫本渣冢带着他的十二人小队,扛着歪把子机枪,端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三八大盖,下乡催粮抓伕,逼款征税,稍有慢怠,轻则谩骂殴打,重则砍头剜心。沙颍镇正对着南岸河湾村的地方,是个上下河段六十多里内唯一的渡船码头,有艘一次能运二三十人的木制渡船,归国民党镇政府管理。撑船的船工五六个人,换班摆渡两岸往来的人们。日本鬼子快打进来时,仓皇逃跑的政府人员奉命把船炸得稀巴烂。这样一来,周围的河面上只有河湾村于孝勇的一条小渔船了。于孝勇家祖祖辈辈划着小渔船,在这一带河上撒网捕鱼,养家糊口。由于自小跟水打交道,于孝勇水性特别好。一个猛子能扎出几十米远;即使涨满槽水,水流像掷出去的石子那样快,他也能双手把衣服举过头顶,脚踩着水,头露在水面,河两岸游个来回衣服不沾一滴水。日本鬼子到河南岸来,总是抓于孝勇的船,逼迫于孝勇撑船渡他们过河。即使正在忙着起网,也要丢下先渡他们。于孝勇亲眼见过宫本用军刀一气砍下三个老百姓的头颅,所以敢怒不敢言,每次只能照做。
一次宫本小队渡河后,来到河湾村西南方向一个叫焦刘寨的寨子,勒索钱财。焦刘寨是个大寨子,四周围着夯土垒的又高又厚的寨墙,昼夜有乡民组成的寨丁,拿着土铳守护。十来个锉子似的日本人焦刘寨人没有放在眼里,断然拒绝了他们提出的无理要求。宫本渣冢恼羞成怒,当即给上级发报,调来一个几百人的大队,拉枪抬炮,攻打焦刘寨。进攻是从天落黑的时候开始的。几门大炮对着北门城墙一阵猛轰,土垒的城墙很快垮塌一大片,潮水般的鬼子狂叫着冲进寨内。男人、老人、小孩统统杀光,年轻妇女集体轮奸后虐死,粮食、畜禽、钱财全部掠走干净,然后一把大火把整个寨子烧成灰烬。大火连续烧了三天三夜,熊熊的火光把西南角的天空映得像血一样红。日本鬼子撤走后,四邻八乡的村民自发组成搜救队,前去查看救护。河湾村也组织了十多个青壮男劳力,由老村长带领去了焦刘寨。三天后,老村长一行人空着手回来了。留在村里的其他人纷纷围上去问长问短。老村长眼里噙着泪,愤愤地骂:“这帮子畜牲!净干些不是人干的事!好好的一个寨子,就这样没了……没了,二千一百三十七口人呐,大人、小孩,光尸体就收了二千一百三十六具,没找到的那一具……肯定被炮弹炸碎了……作孽呀!”听到这样凄惨的消息,村民们纷纷落了泪,一些青壮男人牙咬得“咯咯”响,都说:“这群狗日驴操的,要是在咱河湾村犯事,拼了命也得一个个戳死他!”
三个月后的一天,快吃晌午饭的时候,河湾村突然来了一位算命先生。头戴瓜皮帽,身穿一领破旧灰布长衫,背着一个蓝布包,黑黄的脸膛上,从左眼角斜着穿过鼻梁直到右嘴角,一个像千足蜈蚣似的瘆人刀疤,约摸一大拃长的花白胡子飘洒胸前,双腿自膝盖以下没有了,拄着一双木制拐杖。他蹒跚着走到十字街口,仰头端详半天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又低头看看树下浓浓的荫凉,一抹喜色在他脸上荡漾开来,那条刀疤“蜈蚣”也跟着微微蠕动了一下。他撑着拐杖,一歪一斜来到树根旁。那儿放着几块平坦的石头,是村民们平时歇息用的。他拣靠树根的一块坐下,背靠着树身,喘息了一阵,解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块白布和一串黄铜铃铛。然后把背包放到脚旁,铃铛放在上面,接着拄着拐杖撑起身,把双拐顶在腋下,双手抖开那块布,只见上下二尺多长,尺把宽,上端缀块与白布等宽,头部卷成孔的黑布,穿孔有一根用布搓成的绳;下端也连缀一块与上端相同的布,只是尾部剪开成一绺一绺一指宽的条,大概是做装饰用的飘穗。白布中间竖着写有两个黑色大字“算命”。大字两边,又各竖写黑色小字:占卜测字看风水,手相八字算前程。算命先生踌躇半天,不知把招牌该怎么挂起来——树身太粗了,布绳显然长度不够用,他只好系到拐杖上面,然后坐下来,摇响铃铛,“叮当,叮叮当”“叮当,叮叮当”,边摇边唱:
“文王羐里画八卦
天机玄学有妙答
姻缘注定在前世
命中富贵终腾达
蒙昧难解玲珑心
黄粱迷惑梦里人
一语道破迷中迷
谁解菩萨尘归尘”
歌声惊动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大伙端着饭碗,走出屋门,三五成群聚拢过来看热闹。这个说:“算命的。”那个也说“算命的。”“算得准不准呐?”“算一卦多少钱?”老村长端个粗瓷大碗挤过人群,碗里满满一碗热汤杂面条,飘着小磨香油浓郁的香味。老村长把面条递给算命的,说:“赶上饭时了,喝口热汤垫垫肚子吧,然后再好好给大家伙算一卦。”算命先生端着碗,连连点头:“中!中!”
饭毕,陆陆续续有村民请算命先生为自己卜卦。有让算今年收成的,有让算媳妇生产是儿是女的,有让算丢失的母鸡到哪里去找的,有让算啥时动工盖房合适的……各种各样的问题提出来,算命先生都回答得头头是道,让人听了打心眼里信服。比如问媳妇生产是男是女的,先生回答:“男是龙,女是凤,生龙生凤命中定。手心手背骨肉亲,龙凤都把家业兴。”比如问啥时盖房动工合适的,先生回答:“风和日丽二三月,地无杂活天无雪。一年之计在于春,正好谋划立家业。”村民纷纷称赞先生是活神仙,到了天傍黑的时候,都想邀请先生住到自己家里去,好蹭一蹭“仙”气。还是老村长说:“让先生住于孝勇家吧,他家就于孝勇光轱辘一个男人,吃饭睡觉都方便。”于孝勇正感觉平时一个人到了晚上只能跟影子说话,寂寞得很哩,现在来一个能说会道,还知天文晓地理的老神仙陪着,巴不得呢,当即乐呵呵地答应下来。
晚上临睡前,老村长一个人找过去,低声问算命先生:“看先生出口成章,气度不是一般人能比,能否请教一下先生名讳,家是哪里的?”先生沉吟半天,还是用白天的口吻回答:“飘零风中身,何谓故乡人?命留一线天,留待斗鬼神。”老村长琢磨半天,想不透啥意思,只好又问:“先生从哪里过来的?”“西北方向。”老村长身子一震:“听说那儿有支专杀鬼子的武工队?”先生没回答,手捻着长胡子,又摇头晃脑拽起文来:“天外天,玄中玄,谨防墙外杀声寒。降妖除魔净乾坤,看我仙尊一柄剑。”
老村长挠挠后脑勺,还是不明白啥意思,只好起身告辞。临走又嘱咐于孝勇一遍,让他照顾好先生。
自此以后,先生就暂时在河湾村落住了脚。白天在大槐树底下为四邻八村的村民算命占卜,晚上到孝勇家歇息。老村长出面找木匠打了面卦桌,做了把高背椅,招牌用新做的木架高高挑起,每天先生往桌后一坐,面前桌上放着签筒、笔墨纸砚,来时带的那把黄铜铃铛,背后靠树立着醒目招牌,看上去不但像回事,还很威风。由于先生算卦算得准,不久,河湾村来了个活神仙的消息,像小鸟张开了翅膀,方圆十几里的集镇、村庄都传遍了。随着更多的人慕名找来,先生渐渐有些忙不过来。而卦资自始至终都是一文钱一卦,多了不收,少了甚至不给也没关系,反正每天挣的够吃饭就行。先生这样做,既是不愿拖累河湾村的老少爷们,也不想成为孝勇的负担。这孩子无父无母,心地善良,又勤劳能干,每天三更半夜下河撒网捕鱼,天不亮挑到镇上去卖,换钱后想方设法改善伙食,自己感激还来不及呢!
就在先生想着如何报答河湾村人们的恩情时,接下来两件事,让他的名头彻底叫响。河湾村东去六里地,有个许洼村,村里一位姓许的贫穷佃户,家里有个十六岁的儿子,常年在河坡放羊。一天,许家小子把羊撒出后,闲得无聊,拿着给羊铲草的铁铲挖土玩。挖着挖着,突然挖出一盘像擀面杖粗细的大花蛇。受到惊扰的花蛇迅速高昂起头,“呲呲”吐着血红的信子,向许家小子冲来。许家小子吓得浑身冷汗直冒,不过关键时刻没有掉链子,而是挥舞起铁铲应战。一铁铲砍掉了蛇头,又恐怕花蛇不死,扑上去用锋利的铁铲对着蛇身一阵猛砍,蛇身被砍断成十八截,花蛇彻底死了。小子不知是听谁说的,蛇有十八条命,身子断了能快速再生。恐惧之下,抓起蛇身,全部投进河里,看着一段段蛇身顺着河水被冲走了,小子才长出一口气。出了这档子事,再也无心放羊,就把乱跑的羊聚拢一起,准备回家,这时发现心跳得像擂鼓似的“怦怦”响,手脚像长时间泡在水里的面条,软绵绵的使不出一点力气。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歪歪斜斜进了屋,一头倒在床上,任谁叫也不起来。家里人一摸他额头,滚烫滚烫,继而又说起了胡话,浑身痉挛,缩成一团。家里人吓坏了,连夜请来村里的郎中。搭手一号脉,脉象细微,掀开上衣,发现整个上身鼓起十八道血红的梗子,郎中知道病情凶险,赶紧催促许家人抬起孩子往镇上医院送。可马上有人提出反对意见,说,深更半夜的,河上没有船,过不去河,再说即使能过去河,医院里也找不到医生啊!大家一听说得在理,顿时都大眼瞪小眼,戳立在那儿不知如何办才好。就在许家人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郎中突然眼前一亮,说:“听说河湾村刚来个看相算命的,阴阳八卦啥都会,不行的话请他帮忙看看吧。”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去,孩子父亲无奈地说:“那就试试看吧,行不行看孩子的造化了。”
孩子被大人们七手八脚抬到河湾村时,先生已经睡下了。还是“嗵嗵嗵”的擂门声把他惊醒了。先生急忙起床,拉开门,把来人让进屋内。昏暗的油灯下,只见孩子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红得像块大红布,而且热得烫手。掀开上衣,道道血梗像手指粗的麻绳,缠满了上身,不过每一道血梗从前身缠过,到后背处还有一拃的距离没有合拢。先生吁口气,按他的经验,知道孩子还有救。他马上抄起笔和纸,飞快开出一副药方,交给送孩子一块儿来的郎中,说:“你那儿有草药,拿回去按方称好,然后匀成两份,一份用药碾碾成粉末,一份原状不动,分开包好,赶紧送来。”郎中答应一声,脚不沾地地去了。这边又吩咐孝勇,长竹竿一头绑个铁钩,去老槐树下钩些槐叶,拿回来用井水洗净,放入做饭用铁锅里熬成汁水待用。孝勇也按吩咐去做了。
不一会儿工夫,药送到了,槐叶水也熬煮好了。先生把药末兑进汁水,和匀乎了,仔细涂抹到孩子身上。然后把另一半草药原料倒进汁水锅中,大火烧开,然后改小火,慢慢熬半个时辰,熄火,只舀药水,盛到碗里,用汤匙灌进孩子口中。一碗药水喂完,过了约摸一个时辰,孩子的烧退了,身上的血梗也消下去不少。人虽然还昏昏沉沉,但已明显看出,孩子转危为安,命保住了。
所有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先生抹一把额头的细汗,丢下拐杖,重重坐到椅子上,长长喘了一口气。孩子的父母“噗嗵”两声,双双跪倒在先生面前,流着眼泪连声道谢:“先生的大恩大德,叫俺一家咋说一个谢啊!您就是神仙下凡!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先生搀起孩子父母,随口吟了一首偈语:“树叶煮水赛灵丹,救人一命业不浅。若问妙法谁相赐,人人都呼槐中仙。”
原本一句戏谑的话,听的人却当了真,从此以后,“槐仙”的尊称不胫而走。久而久之,连先生自己也默让了。
“槐仙”叫出名后,每天来求卦的更多了。一天早晨,槐仙刚在老槐树下把卦摊摆好,村南洼地一个村上的一名地主,在佣人搀扶下,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原来他最喜欢的小妾生的六岁的小儿子昨晚失踪了,全家人找了一个通宵也没找到,急得小妾在家里寻死觅活。地主听说槐仙无所不能,就抱着最大的希望找来了。
槐仙思忖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下偈语,递给地主,并口气满满的说:“按写的去做吧。”地主接过一看,偈语是这样写的:“西面剃头家,小孩脸哭花。求财不求命,原因别无他。”地主一脸狐疑,还想再问,槐仙已不耐烦地挥手高喊:“下一位!”
地主走后的当天下午,早上与地主一起来的那位佣人,喜滋滋地又来了。到了卦摊前,先给槐仙深深鞠了一躬,然后恭恭敬敬把十块银元放到卦桌上。
求卦的,围着瞧热闹的,都看直了眼,这十块银元,可是能买好几亩地呀!
晚上收摊后,老村长悄悄问槐仙:“先生,您怎么知道是曾剃头他们绑的票?”
槐仙微微一笑,手捋着胡子慢悠悠地说:“咱们这一带,只有他一家土匪,你说除了他还能有谁?”说着,槐仙拿出那十块银元,塞到老村长手上:“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还是老村长拿去买面买菜,分给村里最需要的人家吧。”
槐仙的名气越来越大,终于惊动了对岸的宫本渣冢。他眨巴着小眼睛,琢磨起坏心思。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无法容忍在他管辖的地盘上,出一位名气比皇军还响亮的人,那样不但贬低皇军声望,更有损他宫本的威严。他用军刀一路砍出来的名誉,岂能毁于一个听说连腿都不存在的残废?
这个装神弄鬼的支那猪!我一定要弄死你!他咬着牙,恶狠狠地自言自语。手中擦拭得明晃晃的军刀映出他狰狞的面孔。
这时,一个译电员进屋,双手奉上一份上级发来的指示电文。宫本展开细看,上面用日文写道:查你驻地对岸,一支不足十人的武工队,活动猖獗,已对我后方造成一定威胁,着你迅速查清并消灭之,否则军法从事!
宫本拿着电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一个恶毒的计划浮出脑海,他狞笑着,鼻孔冷“哼”一声。
七月的沙颍河,正值汛期。原本清澈、柔媚、平静的河水,变得浑浊、凶狠、迅猛。不知蕴含多少泥沙的河水,黄澄澄的,挤满整个河床,嘶吼着,咆哮着,像一万匹脱缰的野马,自西向东,一浪压着一浪,疾速向下游飞奔,河面上一个紧跟一个的巨大旋涡,卷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整棵的树木,硕长的木棍及各种各样的杂物,一眨眼的功夫旋进河底,不见了踪影。
水势凶险,是万万不能行船的。这也是于孝勇坚持的安全底线。可是这个道理在宫本渣冢这儿行不通。他想的是无论什么时候过河,就必须什么时候过,凶险不凶险,那是你于孝勇的事!船撑好了,不理你,如果撑不好,一刀下去死啦死啦地!
于孝勇被军刀逼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十三个鬼子连同武器装备安全送到南岸。望着十三个家伙举着膏药旗,端着上了明晃晃刺刀的三八大盖,迈着皮鞋踏在路面“咔咔”作响的步伐,鱼贯走进村内的背影,孝勇狠狠吐了口唾沫。
十字街口老槐树下,槐仙像往常一样,正给排队求卦的人算命。突然,一把锋利的细长军刀“咔嚓”一声插进桌面,排队的人一看日本鬼子来者不善,都大吃一惊,纷纷躲避。槐仙抬眼一看宫本,脸上的刀疤不由自主抖动一下,但仅仅一刹那,就恢复了平静,仿佛风暴过后的湖面,看不出一丝波澜。随后一首偈语悠悠吐出:“原是东边一弹丸,妄想搅海掀波澜。黄粱一梦迷心智,醒来自身已玩完。”宫本听得不耐烦,手指往上一指,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你的……叫……槐树的……神仙?”槐仙微微一笑,回答得镇定自若:“承蒙抬爱,惭愧!”宫本仰天一阵狂笑,接着一脸不屑:“今天……你,槐仙,给我……也算一卦……算对,皇军大大的赏!算不对,死啦死啦地!”说着,“嚓”的拔下军刀,重重压在槐仙肩膀上。
这时老村长,于孝勇,一些胆大的村民都远远地围着观望,看到宫本渣冢恶狠狠地把刀压到槐仙脖子旁,无不“啊”地喊出声。
槐仙面不改色,继续唱偈语:“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得意一时太忘形,逆天终将付水流。”唱毕,淡淡地问:“施主,求何事?”
宫本狰狞一笑,逼近一步,探下身子俯视槐仙:“武工队,在哪里?”
此时,围观的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场面死一般静寂。一阵风吹过来,老槐树枝叶摇动,发出“沙沙”声响,一枚枚黄叶飘落下来。
槐仙好像思索片刻,忽然一指西南方向,平静的回答:“西南,焦刘寨。”
此话一出,所有人无不哗然。老村长心里一“咯噔”,巴凉巴凉的:什么槐仙!在生死面前也不过如此!宫本面露得意,仍然把刀使劲压了压:“你的,确定?”
“拿头担保。”槐仙一如既往的平静。
“哟西,你的,良民,大大的。”宫本满意地收回军刀,扭脸命令手下:“焦刘寨的,出发!”
鬼子发出一阵嚎叫,踢踏着尘土奔向村外。看着鬼子走远,围观的人们一窝蜂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指责槐仙:
”什么槐仙!一个怕死鬼!”
“名头叫得怪响,原来是个软骨头!”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汉奸!”
“走狗!”
“呸!呸!”
“呸!”……
人们吐着唾沫,指责着,甚至咒骂着,很快走散了,最后仅仅剩老村长和孝勇二人。老村长看看槐仙,想说啥,犹豫半天,最终“唉……”了一声,摇摇头,跺跺脚,转身走了。
只有孝勇,始终立在槐仙身旁,神情肃穆,一言不发。
半晌时分,西南方向突然传来炒豆般密集的枪声,持持续续,约摸响了一顿饭的时间,才逐渐稀疏下去,直至完全寂静。村民被枪声吸引,又纷纷走出家门,一边往西南方向踮着脚眺望,一边交头接耳,互相议论:
“看哪,这回咱的人要遭殃!”
“谁说不是,鬼子的武器那么好!”
“怨谁呢?还不是有人报信!”
“留这种人就是个祸害!”
“把他赶走!”
“对,赶走!”
气愤难抑的人们,乱哄哄地围到老槐树下,把槐仙围得水泄不通。有些年轻人撸起袖子,就要去拆卦台,扯招牌。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刚才没见人影的于孝勇,浑身湿淋淋的,不知从哪里钻过来,伸开双臂企图阻拦愤怒的人们。
“于孝勇,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
“于孝勇,这种吃里爬外的东西,你护他干嘛?”
……
人们呵斥着,吵嚷着,推搡着,试图把于孝勇架开。正在吵闹得不可开交,人群背后突然响起一声怒喝:
“八格牙路,你们统统的,死啦死啦地!”
众人忙回头一看,原来是宫本渣冢领着他的手下回来了。只不过去时十三人的小队,现在仅有宫本和两名士兵了,并且都是灰头土脸,衣衫不整,其中一个鬼子头上还缠着洇染血迹和沾满硝灰的绷带。那宫本的军帽不翼而飞了,满头满脸硝灰、血迹,泥巴,上衣纽扣扯开着,浑身也是滚满泥巴,零零星星沾着草屑。宫本圆瞪双眼,面目肌肉扭曲,咬牙切齿,双手紧握军刀,一步一步向人群走来。
人们都惊诧得张大了嘴巴,看着手握军刀的宫本和身后两个端枪的鬼子,不自觉闪开一条路。宫本逼到卦桌前,怒喝一声“八格牙路”,猛地扬起军刀劈了下来,只听“咔嚓”一声响,卦桌被劈成两半,倒在地上。刀尖又一抬,直直抵到槐仙咽喉上,宫本渣冢牙咬得“咯咯吱吱”,大声咆哮:“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串通八路的有!”
一丝笑意掠过槐仙脸庞,一闪即逝,槐仙缓缓说道:“施主,鄙人的卦不灵吗?”
宫本张口结舌答不上来,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鼻孔“呼呼”翕动着粗重的气息,好一会儿,突然扭身,刀尖一指旁边的于孝勇:“你的,背上他,过河!”
围观的人们这才醒悟过来,恼羞成怒的宫本要把槐仙带走。惭愧不已的他们一下炸了锅,纷纷吵嚷着往前挤,把宫本三人紧紧围在中间。宫本缩起身子,挥舞着军刀,疯狂叫嚣:“八格牙路!死啦死啦地!你们想做,焦刘寨的第二?”
槐仙缓缓站起身,拄着拐杖,一歪一斜,像他刚来河湾村时那样,蹒跚着穿过人群,向河堤方向走去,一首凄凉、苍劲的偈语在人们耳畔回荡:
“一生一世何所求
一茶一饭一杯酒
只因身系血海仇
不惧鬼门走一走”
于孝勇紧紧跟在槐仙身后。宫本渣冢三个鬼子,端枪握刀,面对着越聚越多的村民,一步一步往后退。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黑压压一片,步步紧逼着鬼子,上堤下堤,挤到河边。槐仙首先上了船,坐到舱中。紧跟着三个鬼子也上了船。于孝勇解开系在岸边柳树上的缆绳,最后跳上船,然后拔起插在船头水中的竹篙,一点河岸,船顺着湍急的河水斜着冲向河中。于孝勇又拔起篙,娴熟的左撑一下,右撑一下,船虽被汹涌的河水斜着往下游冲,却渐渐远离河岸,不一会儿来到河心。突然,舱中的一个鬼子惊恐地叫起来:“水!水!”手握军刀,站在船头监视孝勇撑篙的宫本低头一看,河水正汩汩从槐仙身下冒出,很快漫灌了半舱。“八格!”宫本气急败坏,举刀向槐仙砍去……
站在岸边的河湾村民,看到宫本举刀劈向槐仙,不约而同惊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却见孝勇一篙把宫本打落河中,船没了竹篙把持,一瞬间像陀螺似的疾速旋转着往下冲,船上几个人纷纷落水,而冲出仅仅十几米远,船舷翘起来,船一下翻扣到水中,只看到船底像一只巨大的乌龟壳,被迅猛的水流冲着,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故事讲述到此,戛然而止,殷朝荣老爷爷手抚长髯,昏花的双眼晶亮模糊,再也说不下去。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听者却急切想知道故事的结局。
“后来……后来日本鬼子派出两艘汽艇,在河上来来回回像犁地似的,找了三天三夜,结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概认为是落水事故吧,只能不了了之,我们河湾村也因此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
听者忍不住长叹一声,期期艾艾又问:“那槐仙……真的是神仙吗?”
“神龙见首不见尾,你说……不是神仙……又是啥呢?”
“只可惜了于孝勇,还那么年轻…………”听者不无惋惜。
“孝勇当时没死……解放后,上头派人送到村里一枚军功章,大伙才知道……亏了他水性好,死里逃生……之后参加八路军,打日本鬼子,鬼子赶走,又参加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最后牺牲在了战场上……”
人们肃然起敬,无不仰头凝视。午间阳光正好,明晃晃地照耀在老槐树那郁郁葱葱的树枝绿叶之间,仿佛镀上一层神圣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