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散文

余诗雅||远去的柴房

作者:上房揭瓦   发表于:
浏览:82次    字数:2957  电脑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64篇,  月稿:0

  当我站在消失不见的柴房旧址前时,这一片残垣断瓦上已经长出青青的玉米苗。母亲弯着腰,一边浇水一边唠嗑:“一个月前拆的,留着也用不上,遇上刮风下雨,还怕伤了人,不如种点能养人喂鸡的植物。”我深知母亲的这番话无懈可击,我说:“种玉米好,妈,我来吧!”接过母亲的水勺,我狠狠舀起一勺水,用尽所有力气,连同我内心的惆怅一起向着天空扬洒。水像舞者的水袖,在空中划出美丽妖娆的弧线,又妥妥地落回泥土和瓦砾里,在秋天粗砺的泥土里,很快便没了痕迹。这个过程似在以一种禅性的方式点化我——世间万物有兴衰,即便是炜炜之物,也终会有日与柴房一样,殊途同归,消失不见。

  可是,柴房里有那么多抹不去的回忆呀!

  还有阿尧,他还没回来呢!

  在我小时候的家乡,家家户户都会养猪养牛,柴房、猪圈、牛栏是农家人必建的闲屋,这些闲屋集中在一处,都是泥砖砌成,顶上盖瓦,没有窗。我在闲屋里度过的儿童时光是快乐的。每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姐姐便用她稚嫩的肩膀把猪食挑到猪圈,我则拿着一个打火机轻轻松松地跟在后面。我们一边喂猪一边捞猪食里的番薯吃。跟谷糠和番薯叶一起熬熟的番薯有一种独特的香气,那是一种只有在那些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才有的香气。姐姐偶尔会偷偷在猪食里煮一个鸡蛋,我们俩一人一半分着吃。我踮着脚给猪们舀猪食,猪爱抢食,卷着小尾巴的屁股一扭一扭的,让人忍不住趴在栅栏上对准它的屁股敲勺子。想来也是奇怪,一模一样三两只猪,养着养着便分出了高矮肥瘦。

  牛也被牵回牛栏了,或者你不牵,当暮色降临时,它也会吧唧着嘴巴慢悠悠地走回来。我们用禾草编成一条结实的大辫子,点燃了,放在牛栏一角熏蚊子,绑结实的草辫子可以一直燃到第二天早上。

  也许是因为跟这些牲畜一样,从娘胎的孕育到慢慢长大,个中接受了太多太多这片土地的馈赠吧!每当我走近这几间朴素而沧桑的房子,我就会感觉走进了一个妥帖安适的磁场里。猪食的味道是温热的,禾草的味道是清新的,烟熏的味儿是缥缈而又呛人的,牛粪的味道呢?有点讨厌,但也是熟悉亲切的。而柴房,最是我寂寞童年里的心安所在。存放在柴房里的多是晒干的稻草,草垛柔软,爬上去,滚下来,开心的时候在这里肆意狂欢,不开心的时候来这里任意撒野,运气好的时候,还会在这里碰上一只溜进来下蛋的花母鸡。

  有一天,中午时分,我被大哥吼了两句,感觉天都塌下来了。我憋住眼泪,往柴房跑去。坐在新晒的稻草上那一刻,泪水终于如奔涌的江水破堤而出。我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哭累了就歇一下,然后想了想又继续哭……不知道过了多久,柴房里的光线一点一点地变暗。我刚意识到应该回家了的时候,突然感觉禾草堆的顶顶上坐着一个人,半名半暗里有点分不清真假,我吓得“腾”地站起来,禾草很软,我没站好又摔了下去。那人已经从上面滑了下来,在我旁边的草垛上靠着,是男的。他个头高大,头发散乱,分不清颜色的衣服挂着几根稻草。“阿尧?”似曾相识的眉目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他——村里已经消失了两年的疯子阿尧。

  其实我对阿尧并不熟悉。我们村子很小,却住着三个姓氏,村头姓万,村尾姓陈,我们在村中间,姓余。我出生那年,我们便搬了出来,姓万的阿尧家是后来才搬到我家隔壁的,那时候阿尧已经流浪去了。大人们说,早年阿尧家遭遇了一场火灾,是在柴房里玩火引起的,阿尧的哥哥阿高在那场火灾中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后来阿尧便疯了,疯了的阿尧刚开始时在村里游荡,后来便不知所踪了。失去两个儿子的阿尧妈也变得半疯半醒,时常拿着柴刀追着阿尧爸满村跑。阿尧爸是个和善的老头,很会用那种喇叭形的鱼篓装鱼,他家有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鱼篓,门前的小溪里,每隔一段就装着一个他家的鱼篓,我看过他起鱼篓,从里面倒出来的,有鱼和虾,有螃蟹、泥鳅,还有蛇和石头、水草。

  两年不见的阿尧回来了?我说:“你是阿尧?”他不回答,脏脏的手递过来一把红色的精致的钢质小刀,那是很稀奇的东西呀!我们那时用的小刀都是笨笨的木柄刀,很有钱的人才有这种小刀。我想,阿尧应该去过很远的地方。我不敢接,他拽过我的手,把小刀放在我手里,说:“拿着,柴房可以来,但千万不能在这里玩火,还有,不要说你见过我……”说完他便走了出去,我跟着他走出柴房,看见他碎絮一般的衣服飘飘零零,渐渐消失在深秋的暮色里。

  阿尧不疯了?他这些年去了哪里?他以前来过柴房吗?他以后还会来吗?我也带着无数个疑问,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里走。我在门口碰见出来找我的妈妈,她说:“你去哪了?天黑了也不知道回来吃饭!”其实我是想告诉妈妈我看见阿尧了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愣愣地看着她,一个字也没说。

  第二天,我病倒了,是妈妈说我病倒了,其实我觉得自己没有病,我只是不想说话而已。我看着我妈拿着一个麻篮,里面装着剪刀和我的衣服,在门口一遍遍喊着我的小名说“跟妈妈回家啰……”我终于不忍心,跑出去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回家……”

  后来,我在路上见到阿尧爸和阿尧妈,我也想过告诉他们我见过尧的,但始终没有。

  我把阿尧给我的小刀藏在床脚的砖块下,每天往柴房跑好几趟,甚至有一天,我沿着阿尧远走的那条路,走了很远很远,可是,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尧,一次都没有。于是,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让我再一次见到阿尧,我一定会告诉他的家人的,或许那样他们就可以团聚了。但阿尧为什么让我不要告诉别人呢?他跟我说话那会儿,神志清楚极了,这又是为什么呢?他家失火那一次,是他在柴房里玩火?难道?他也是到了柴房里才能让灵魂得以安放?那样的话,会不会有一天,我也会变成他那样子……我在这些疑问的缠绕下一天天长大,在长大中一点点摆脱这些问题的困扰,一点点把阿尧淡忘。

  我到镇上读书那年,我家拆了原来的房子重建,在拆房子前,又在柴房边上盖了两间泥房,用作临时住所。住在柴房的那个冬天,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种妥帖安适的磁场里,每晚都睡得很香,这种酣睡的“香”后来只遇到一次,那是在高州分界同学小清的家里。小清家那时候环境特别不好,住的还是半红砖半泥砖的土瓦房。我记得那个春天的早上,我们在谷仓上醒来,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燕子绕着屋舍飞来飞去,叫声悦耳……

  一纸岁月远,满篇惆怅浓,那么多年过去,我始终感觉自己生命的基因还有一部分停留在那个柴房悠悠的慢时代 ,这是一种像量子纠缠般不可解的缘分。故乡、柴房、父母的臂弯,还有那些曾经与我相依的古旧而朴素的风物,总让我沉醉其中,不愿醒来。那么,我为什么要不惜背负数十年的债务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里掳掠一席之地?我倾尽半生,一步步地逃离那些孜孜不倦长出庄稼喂养我成长的泥土,远离那些待我实诚的质朴的父老,我一天天地与自己的来处背道而驰、渐行渐远,我明明每走一步都感觉到了骨肉分离的疼痛,可是我偏偏不回头。还有阿尧,如果当初他是因为想逃离家里的一切所以如此决绝的与家里剥离,他为什么又会在两年后的那个黄昏在村里出现?他如果真是疯子,为什么会在那个傍晚对一个受伤的小女孩说出那些充满善意的朴素的话语?

  人生无法破译的密码太多,柴房的消逝是必然,阿尧送我的那把小刀也不知道在哪一次的迁徙中遗失了,后来,关于阿尧的一切皆不得而知,然而,既然“不得而知”,那么我就更愿意相信,阿尧一定还在世,已年近花甲的他会在远离家乡的另一角落,带着他的妻儿子孙,幸福地生活着。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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