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梨树，系二十多年前，岳父亲手栽下的。
最初它是一根又瘦又小的苗苗，而今开枝散叶，宛如一把巨伞，装饰着我的家。
当初栽下时，大儿还小，我也才二十多岁，一晃眼，孩子大了，我成了中年，岳父已是满头白发的古稀老人，真是古人所说的：“树犹如此 ，人何以堪。”
也记不清是哪一年，它开花了，结果了，落叶了……一年又一年，四季轮回，周而复始。我们很少刻意关注它，甚至忽视了它的存在。
但在我心里，它就像这个家庭的一员，不可或缺。我目睹了它的成长，它也目睹了我的几十年的生命轨迹。一切都顺其自然，你长你的，我过我的，我极少干预它的成长，没专门为它打过药.又没专门为它施过肥。也从没想过从它身上谋过利。生命都是一个偶然，它从哪里来已无法考证，可能是岳父在马路边买来的小苗，因某种缘分，我们相聚一起，比邻而居，共度余生。
在唐诗中，梨花应该是很美的吧?比如形容一个人的美，说她“梨花一枝春带雨”，边塞大雪纷飞，诗人说它“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每年大地回暖，梨树先是长满了花苞，不知不觉，陆续开放，至高潮时，满眼都是梨花，眼前为之一亮，心情为之一爽，它像一个美丽的仙子，青春靓丽，活力四射。在无言中展示了生命的力量。蜜蜂与蝴蝶闻香而至，怀着万分的喜悦，上下飞舞。也许，它们才是花儿的知音，嗡嗡的鸣叫正是从它们内心发出的赞歌。我进出家门，偶尔一瞥，心里涌上了一股莫名的喜悦。
沉寂一冬的梨树开始履行了它一年中开花结果的使命了，轰轰烈烈的花期结束，地上花瓣飘零，积了厚厚一层，一个个小小的青果摇曳枝头。树叶也愈长愈浓，小梨藏在浓浓的绿叶中，不知不觉长大了。
农历七月，梨子正式成熟，皮色由青变黄，随手摘一个，咬一口，甜滋滋，水分十足。如果摘得太晚，它成熟过渡，则变得更甜，但有些开始烂掉，自己掉在地上，上面满是虫眼和鸟儿啄吃过的空洞。原来有一对八哥夫妻，占领了我们打的空调洞，直接“拎包入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梨树则是它们天然的游乐场，进出墙洞，必定在梨树梢上打一站，有时是引吭高歌，抒发自己的喜怒哀乐，有时是警觉地观察四面八方，觉得平安无事才叼着食物进洞喂养儿女，有时和外来者发动了“战争”，在梨树上进行了一番舌战和肉搏战，神圣地捍卫自己的主权。
一棵梨树就这样成了鸟儿的乐园，我眼中的一道风景线。
在老家的那些日子，每天早晨就是被这些鸟儿吵醒了。妻子因此牵怒于梨树：何时把这棵树砍掉，省得这些鸟儿来吵闹。但我认为这些天籁之音，正是唤醒我们珍惜光阴，奋发图强的最强音。
不知不觉，孩子们长大了，打工的打工，求学的求学，我们游离于城乡之间，租房而居，做了一个异乡人，而故乡反成了他乡，故人反成了客人，与老屋梨树日渐离多会少，到家也是行色匆匆，过不了多久就走。
然而我心里放不下的当然包括这棵梨树。
它默默地守在老家，花开花谢，一年又一年等待主人的归来。
为生活奔波的我们，真的是忽视了它的存在了。
每年的花开依然是轰轰烈烈，蜂围蝶绕，却迎不来主人欣赏的目光，直到残花败叶，化作一地尘埃，可惜又错过了一年最美的时刻，因为主人总是“很忙”。
每年的七八月间，正是梨子成熟的时候，一树硕果累累垂于枝头，依旧等不来主人一口品尝，它只得被虫蛀鸟啄，自然掉落，在泥土中腐烂，白忙一场。
如果它是一个诗人，应该会写一些“怀才不遇”的诗句了;如果它是一个贤妻良母，应该会感叹此生遇人不淑了吧。它的花儿艳美无人欣赏，它的心血结晶无人分享，这是多么寂寞无奈的事情。
其实我心里是没有忘记过它的，我嘱托于老父经过我家时，给予对它的关注，生怕哪个顽童肆意伤害它。没有了主人的关照，它一身的果实难免招惹一些粗暴的拉扯，敲打或砍伐。因此我也会适时去采摘梨子，与亲人好友，左邻右舍一起分享，打光了就自在了。岳父专门制作了一个摘梨利器，就是用竹子一头劈开，做成一个喇叭口状，对着梨子一顶，梨子掉入“喇叭口”，完整无缺地到了手上。有些梨子长在高处，邻居干脆爬了上树，来个一网打尽。大家在谈笑中开了一个“吃梨”盛宴。
今年春节我们回了老家，妻子看了院子里到处都是梨树的残梗败叶，一片狼藉，过去砍树的念头又重新燃起，这引起了我的恐慌及不满。
一棵梨树，仅仅是因为它的落叶弄脏了地面，而将被处死。三十年来的陪伴竟是一文不值。人之薄情，何至于此。
妻子说，它现在又没有什么用，长了梨子也没空回家吃。
按照妻子的说法，没用的东西就应该毁掉。
照此类推，“没用”的朋友就应该忘了，“没用”的老公就应该离婚……
可是老祖宗庄子说过“无用之用”，很多看似没用的东西，其实是有用的。比如在阳台上放一盆花，在休息时听一首古典音乐。
讲这些深奥的大道理其实也是“无用的”，因为她根本听不进去。
梨树何罪，竟因“无用”将遭斧钺之刑。情急之下，我搬出了岳父大人：“哎，好歹是你爸爸栽的，万一被他知道了，岂不生气?”岳父大人七十多岁，仍然背井离乡，在杭州打工。
中国古人是很重感情的，古代有一首诗就专门写道：“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意思是说那棵树千万不要砍伐，因为召伯曾经住在下面。召伯是一位深得百姓爱戴的君王，百姓爱屋及乌，就连他停留过的树木也舍不得毁掉。
我打电话给岳父大人，岳父大人又打电话给她女儿：“妹仂，那个梨树又不要人背又不要人抱，好好的，为什么要砍掉?”妻子这才暂停了砍树的念头。
于是将来我年老回乡务农时，还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梨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