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阳河,靠着村庄,是家乡众多河流中最宽、最长的一条河。清凌凌的河水,灌溉秧田而稻花芬芳,浇洒菜地而瓜蔬飘香,是哺育我们的母亲河。
家乡的那段三阳河是既古老又年轻的河。说它古老,是一条老三阳河,说它年轻,就是老河东边的那条新三阳河,一老一新只相距几百米,就像是一棵年迈的老柳树倚着一棵年轻的大树。老三阳河窄,新三阳河宽;老三阳河多弯,新三阳河径直;老三阳河沧桑平静,新三阳河活力奔放。然而,无论是老三阳河还是新三阳河,血管里流淌的都是长江水,所以有着亲密的“血缘”关系。
老三阳河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据说是隋朝为灭陈需要而开挖的一条人工河。它从扬州的茱萸湾(现湾头镇)向东至东陵(今宜陵镇),然后拐弯向北,经樊汊(樊川)、高邮三垛、宝应“达于淮阴之山阳”,因此,古人叫“山阳河”便是它初始的芳名。山阳河的根生在运河和长江里,条条支流像是这棵老柳树上伸展出来的枝枝丫丫,风里雨里,树根把吸收的江水源源不断输送到每条枝柯。千百年来,不仅为历代漕运提供了极大的方便,还解决了里下河地区农田旱涝排灌的问题,却从不言辛苦。
岁月蹉跎,到了乾隆年间,据居住在丁沟镇麾村野田庄的清人费锡璜在《山阳河》文中所说:“由此河到樊汊,行二十里许,水涸,仅容硅步。舟人裸跣推其舟,若御车然,灯火灭矣,望樊汊而未得达者。”由此可见,年岁已高的三阳河“血管”已经老化,严重堵塞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先后三次拓宽浚深,并兴建“三阳闸”,将丁沟段的弯道切角取直,经过多次“手术”治理,又恢复了引水、排灌和通航。
但是,为了进一步缓解里下河地区日益严峻的引水排涝的困境,这个沉重的担子,老态的三阳河显然是挑不动了。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历经四年)在它的东边又开挖了一条宽大的河,从此新的“三阳河”诞生了,接过了老三阳河承担的重任。老三阳河就此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而“退休”了。它倾其一生为两岸百姓的安全、福祉尽心尽职,它的功劳可以与日月同辉,它点点滴滴的情意,汇聚成清澈的河水永远流淌在人们的心田里。
风韵犹存的老三阳河,曾经陪伴了我的童年那段快乐的岁月。老三阳河两岸是高高的土堤,夏日的圩堤上树木葱茏,杂草茂盛。简朴的乡村每家每户都养猪,猪可以积肥,也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之一,所以,我们经常提着竹篮子到三阳河圩堤上打猪草。老三阳河岸林稠密,人少,我们一般不单独去,而是一帮孩子结伴去,这样既热闹又安全。阿宝胆子大,水性又好,当然是我们的头头。来到大堤上,先把猪草打起来,再玩。
圩堤上有一座航标铁塔,仰起头朝上看,大概有现在的四层楼那么高,铁塔的顶上有一个可以站人的小平台。猪草的任务完成了,阿宝就提议:谁敢爬铁塔的跟我上!那时我们的村庄都是矮房子,爬的最高的是摘桑果子的树,从来没有爬过这么高的塔,因恐高,爬到一半心里害怕,腿就发软了。第一个站在塔顶的阿宝冲着我们喊:“你们眼睛只顾朝上看,不要往下看就不害怕了。”我们只得颤颤巍巍地硬着头皮朝上爬。脚离地越高,人就距天越近,应了大人们常叮嘱小孩子出门不要“爬高上天”的那句有关安全的话了。
第一次离天这么近,站在平台上极目远眺,大树和远处的村庄就像是踩在脚下,蜿蜒的三阳河如同一条飘逸的白丝带,鸟鹭从身边飞过,彩云在头顶飘荡,现在如果用一句诗形容,那便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境界。小时候我们看的多半是打仗的“小人书”和战争的电影,影响颇深,小小的心灵滋生了一股少年英雄气。此时,我们当作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攻上了山头,模仿电影上的战士,挥舞手中的芦苇红旗,高呼:我们胜利啦!欢呼声在云天飘荡,老三阳河把我们童年的影子映在了清澈的水镜里。
从铁塔上下来,阿宝又说:“我们到河里去洗澡吧!”知了在树荫间高声朗叫,我们脱掉汗衫、裤头子,赤裸裸的像一群喜水的鸭子,扑通扑通地跃入水里。水波晃荡了芦苇,正在聚精会神捕鱼捉虫的白鹭一惊而飞。我们有的啪啪地打水,有的泼水,有的潜泳,不会游泳的就趴在岸边用脚打水。阿宝一会儿把头闷在水里,手划脚打,一会儿翻转身,背靠水,仰面朝天,划水的双臂如吊扇的风叶旋转。最厉害的是他长吸一口气,头往水里一伸,像个觅食的鸭子,屁股一蹶,脚一蹬,人不见了,一会儿就潜游到河的东岸那边了。我们是不敢的,只是佩服。正当我们嬉戏的时候,阿宝又悄悄地潜游回来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水中揪住小华的小鸡鸡,小华吓得大声尖叫,风中的苇杆笑弯了腰。
红彤彤的霞光洒满了老三阳河,天真烂漫的我们赤身在她的怀里,又蹦又跳又蹬地闹腾着……
几十年的光阴一晃就过去了,老三阳河圩堤的土早已被土窑烧成砖瓦了,那座铁塔也拆了,消失的东西很多,永存的只是一条沧桑的身骨。我常常会在蛙鼓蝉鸣的夏日,到老三阳河的坝头上站一站,与三阳河默语:您还认识当初的我吗?还记得我们在您的怀里游泳吗?总有一股凉爽的风从河面拂来。
新三阳河开挖的那年是十一月份。有古语说:十一月是复卦一阳,十二月是临卦二阳,正月是泰卦三阳,三阳开泰,这大概是把“山阳河”改为“三阳河”的一个原由吧,也是寓意着两岸百姓“国泰民安”的好兆头吧。
那年我快十岁了,到秋后农闲的时候,大批农民工从四面八方赶来挑河,河道旁边搭起了密密麻麻的工棚。万人工地上,红旗飘飘,推独轮车的,挑粪箕的,抬土筐的,来往穿棱;车轮吱吱呀呀声,挑担子的打号声,喇叭声,声震云天,繁忙的场面无比壮观。后来,挖到河底的时候,就站在圩堤上高瞻远瞩,斜坡上,一排人朝上登,一排人往下走,人像忙忙碌碌的蚂蚁一样川流不息。那时,我们常来玩,有幸目睹了这辈子,或许以后再不会有的难得场景。
四年后,一股急流从南面宜陵镇的方向席卷而来,激情澎湃似万马奔腾,按照设定的路子,流出了一条明晃晃的河道,流出了一片丰饶的沿河岸景。
新三阳河绵延六十多公里。往北流是把长江的水灌输给万顷粮田,时刻牵挂着民生;往南流是把涝水排放到长江里,为民减灾解忧。很快,三阳河上架起了一座座桥梁,方便了两岸人的互联互通;河道上装满各种物资的大船小船,南来北往,河边渔夫撑篙,鸬鹚水下穿行;月光皎洁的夜晚,宽大的罾网时起时落,活蹦乱跳的肥美河鲜闪烁银光。躺着是一条河,立起来就是一棵狂风吹不倒的大树,一棵足以让人们倚靠的大树。
朝阳里的新三阳河,岸边青林郁郁葱葱,晨鸟欢歌;水面如碧蓝的天空,上面飘浮着淡淡的雾云;桥上小车大车东西穿行,舟船桥下悠悠过;远处一张硕大的罾网悬挂空中,网上站着一群觊觎的白鹭。
夕阳中的老三阳河,水湄碧绿的蒿草、芦苇摇曳风韵,倒影在水中恰似绵延的青山;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翠萍,水鸭穿萍晚归行;岸边偶有两仨钓者垂竿,白鹭斜飞霞光里……
河东对河西,河西对河东,朝夕日辉相映照,共流长江水。两条涌动的新老三阳河水,流到哪里哪里就有庄稼、鲜花的芬芳,哪里就有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