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妹妹手中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的锄头,落在父亲眼里,使他觉得我们一如几十年前的小女孩:尚未学会指挥锄头。他坚持要自己铲除房前屋后的杂草,我和妹妹只好打下手,把父亲先放倒已半干的杂草收拢堆起来。小时候父亲在田里清除杂草,我跟在后面归拢,那时父亲的速度很快,一眨眼他就转去了另一垄,我总是埋怨他不等我。父亲是真的老了,我们收拢的速度远远赶超父亲铲除的速度。
算起来,我已十年没回老屋,父亲是逢年过节就回一趟老屋,匆匆拜祭过祖宗后就离开。老屋周围杂草众生,父亲说有时花钱请人清理,有时他自己清理。但挡不住一场雨水过后,杂草又疯长。
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屋,是因为母亲,她在医院进进出出,病情并无好转,医生也宣告了无能为力。母亲术后失语,但我知道她其实想回到老屋。果然,把她接回老屋安顿好后,她的眉目看着有所舒展,也愿意经常睁开眼睛,用眼神配合我们。
老屋建于八十年代初期,所用的每一块窑砖、石头和瓦片,都经过父亲和母亲的双手,他们白天把泥土改造成砖块,再利用晚上烧制窑砖,然后用石块垒屋基,窑砖作墙,瓦片为顶盖成这栋老房子,母亲曾说盖房子听起来简单,可是那一砖一瓦一石,花了父辈多少心血,年轻人不懂。但我懂,那时我五岁,见证了他们的辛苦与勤劳,后来房子扩建我也参与了,所以我懂她们对老屋的感情。
很不巧,炒菜时才发现煤气炉具坏了,父亲从二楼的杂物房抱来木桩作柴火,这些木桩在二十年前可是宝贝,祖辈留下的林子里种了香樟和一些杂木,木桩就是用杂木砍成段修成,再拿到田里给苦瓜或冬瓜搭棚用,用完后洗净晒干搬到二楼,说是二楼干燥木桩不容易坏。二十年过去了,木桩仍旧干燥,点燃后篝火旺盛。炒出来的菜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
吃完饭来到二楼,看到十几年前我亲手种的那枝昙花还在,曾问过母亲我种的昙花是否开过花,母亲说有一年年例(八月初二)她到晒台晾衣服,看到昙花开花了。那时母亲也觉得神奇,因为把它种在一个大脸盆里,平时日晒雨淋,任它自由生长,偶尔回来看看房子也是随便给它浇点水,有时候看到它像是被晒干了,而在随后骤来的一场雨水中,它又活过来。
它就这样挺过了十几年。
一楼大厅里母亲已睡去,父亲也打起了呼噜,厢房里弟弟正准备休息。我返回晒台支棱起帐篷,不远处树上的夜蝉不约而同吹起的号角打破夜的静谧,看一眼时钟,正好晚上九点正。待蝉鸣整齐划一停止后,楼下灶房传来“灶君”(我们乡间称为灶鸡的灶蟋)们短促又单调的催眠曲。
催眠曲是如此的熟悉,少时多少个静候父母归家的夜晚,我和妹妹半靠着灶房的稻草堆沉沉睡去,有时醒来还听到几声壁虎的和鸣及远处村庄传来的狗吠声。
春寒并未完全退去,从东面吹来的风,夹着龙眼树的花和芒果树的花混在一起的淡淡清香。在乡间这个月亮躲起来的夜晚,夜色并不漆黑,环顾四周,能清晰看到树影及楼宇房舍;在乡间这个沁满花香的夜晚,拚弃城市里的喧闹,将烦杂事务置之脑后;在乡间这个跟小时候一样又不一样的夜晚,我紧了紧身上的薄被,不消一会已酣然入梦。
(2023年3月24日于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