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散文

乡土情结

作者:哈哈   发表于:
浏览:66次    字数:4723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176篇,  月稿:0

  立春前,雨下了一天一宿,深寒以侵略的态势呼啸而来,村庄、楼阁和寺庙,笼罩在蒙蒙烟雨中。

  我站在堂屋,长久注视庭院那一笼修竹,雨滴啪啪啪地打在竹叶上,崩裂,汇合,滴落。“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呀,在此偶得。

  这时,栅栏被人从外面推开,先见一个陌生男子,接着一个女子,紧接着三四五,提着手信,走进院子。走在前头的女子不知把我当成了谁,笑着打招呼:“你回来啦!”

  我反应过来,她们不是路过,是刻意来拜年的。我朝厨房喊了一声:“老爷子,有客人来了!”随即把客人让进堂屋,让座,端上果盘和葵瓜子,烧水泡茶。

  帮着老爷子安顿好客人,他们陪着客人寒暄聊天,我便上楼去了。

  二楼整层措置的起居室和一个大会客厅。会客厅宽阔敞亮,大理石茶几,转角沙发,大液晶电视,四开窗户,跟城里商品房的客厅一样。凛冽的风灌进纱窗,人少,屋子显得空荡寂寥,我便踏着楼梯上三楼。想必我是被上天眷顾的人,拥有相当的自在,对世界充满探究和好奇。

  这个清寂的年,不应酬,我踏上这栋房子的三楼,感觉像吱呀一声,推开了一扇虚掩的门。房间干净,墙角没蜘蛛网,旧物泛着时间的光泽。

  三楼五个房间。楼梯右边两间房,前屋当路,没放置太多物件。两根绳索悬挂在望板上,一根陈旧的竹篙横陈于两个绳扣之间。竹篙上挂着腊肉,酱肉,板鸭和七八条蓬松松的丝瓜瓤。在旧时农村还没电冰箱的年代,这是腊味很普遍的存放方式,可以防猫和鼠辈。

  楼梯左边有三个间房。双合转轴大门敞开着,有迎八方宾客的豪气。为避免风吹草动,两扇门都用东西别着,靠墙固定,妥帖,不挡路。

  我把三个房间的白炽灯都摁亮,先去各个房间溜达了一圈,房间里井然有序地搁置着旧时的农具、家私和炊具。当我用手一一触摸那些旧物,像无意中触开了电器的电源开关,它们顿时熠熠生辉。

  老屋里,有一张雕花的木床。这张床是随老阿婆陪嫁过来的。老阿婆过世时,我见过老人家的生辰八字,生于民国10年(即1921)。也就是说,面前这是一张近百年的老床,至少有六代人见证过它的存在。

  床漆成锗红色,镂空棂子板围成门户,板上镂刻着缠枝牡丹。上架横眉则镌刻了亭台、楼阁、鸟兽。床架子上蒙着尘埃,床栏完好,油漆一点不见脱落,因而没有斑驳之感。床头立柱上雕刻着一尊羊像①。床踏廊柱,匠心独运,在镂空处镶嵌着一盏精巧的灯笼,颇有些恨晚之感。屡次三番来这个村庄,前些年竟无暇顾及村庄被时间沉淀下来的韵脚。为提高睡眠空间的舒适度和私密程度,古人不惜耗费几年时间精雕细刻打造一张床,故有“千工”之称。我母亲曾用过的那一张雕花大床,就分里外两间,像一个小起居室,雕饰繁复精致。

  旧物是凝固的时间,像亿万年的琥珀,它们内里每一条纹理、每一道刻痕,都蕴含了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在向后来的人,默默讲述百年的兴衰无常和前人的美好愿望。

  我走进右边那个房间,旧物在白炽灯下,闪烁着幽微的光。一棵成树砍下的木料靠墙放置。树桩到树尖由大到小的走势,自然形成一个具有懒洋坡的置物架。几十个箩筐,重叠成一摞一摞,整齐划一地静默在这个朴拙的置物架上。那些竹编箩筐,历经岁月风雨,竹篾色泽由青翠变成了黄褐,质地也由清凉变得温暖。筐底、筐沿和锁口,用的是宽竹片。筐身用的细篾条,筐身编了简单的横纹,筐沿的篾条却是相互交错,看起来更紧实。箩筐不同部位,因使用时磨损程度不同,编织时考虑了安全、方便、耐用和实用等因素,所以编的工艺各不相同,对称方向还各有一个耳朵。

  我从小就与箩筐熟悉,这会儿,自在而安静地穿梭其间,像回到上世纪80年代。也许,那一摞摞箩筐背后,就躲着某个小玩伴,我左顾右盼,第一次用一种亲切的目光抚摸它们。千百年来就存在的旧物,此时以一种静气注入我的内心。脑海里浮出一双双古铜色的手,提着箩筐的耳朵,挪动,箩筐底部宽且厚实的竹块与地面摩擦发出嚓嚓嚓的声音 ,像磨牙一样。挪拢了,抓住筐沿,将黄澄澄的谷物倾倒进粮仓,手臂肌肉因承重鼓成一股一股的,尽显阳刚、力量的美。那画面,在我脑海里有序重叠。

  走进另两个房间,存放的农具之齐备,更令人叹为观止。竹匾,荷筛,米筛,面筛,筲箕,撮箕,箢篼,簸箕,刷把,皮撮箕,提篮,烘笼,兔笼,熏笼(我老家叫气死猫),背篼,箩夹,蒸笼,鱼篓,水桶,木甑子,升子,高粱花扎的笤帚,盛东西的瓦钵,瓦罐,瓦缸,土陶罐以及耕种用的锄头、犁铧等,应有尽有。

  这些器具包罗生产、生活、养殖和捕捞等方方面面,像一个小型陈列室,陈列了农耕时代农村家庭的原型,是看得到、摸得着、听得见且留得住的旧时光。这些旧物件,盛装着农耕民族数千年的生产生活和手工技艺,也盛装着我无忧无虑的童年,完整的青春及回忆中极温暖的部分。

  这些旧物,不是我年少时见过的那些,它们唤醒了尘封已久的记忆,我思绪如潮,没来由地感动。

  我的手指一路划过筲箕和木甑子,往事翻箱倒箧。

  从前,母亲煮滤米饭,用筲箕滤去米汤,把竹编格子垫在铁锅底,再把米饭铺在竹格上,蒸出的米饭香喷喷的。若村子里有人家办酒席,要蒸上百人吃的米饭,就得用很大的甑子。米饭同样需要滤去米汤,将甑子安于烧着水的大铁锅中,甑底垫竹编格子,再铺一层纱布。上汽后,将一大筲箕米饭用竹筷扒拉松,擀进甑子里,在饭面上盖一层纱布,再盖上锅盖蒸。那时的锅盖,也自给自足,是用擦掉毛毛的竹笋壳缝制的。锅里烧开的水咕嘟咕嘟鼓着泡泡,热汽不断往上窜,窜到甑子的哪个高度,哪个高度的表面就会渗出水珠。蒸汽到了甑口,锅盖上就源源不断冒出白汽。尤其冬天,水汽氤氲,热气腾腾,显得特别温暖。木甑子蒸出的米饭不仅疏朗(我老家方言说利朗)、有嚼劲,还带着淡淡的木香,是电饭煲煲出的米饭无法比拟的。

  老爷子家老太太去世的时候,吃流水席,坐了一百多桌,就是用这木甑蒸的米饭。现在,老爷子煮饭时,还用木质的升子盛米。那升子用的年成久,包了浆,手感润泽光生。我每次看见,都忍不住将其搁在庭院的水泥栏杆上拍照。

  升子

  前几次来,看他们用塑料筐子装菜。我洗菜时,就专门捡筲箕用。这次再来,那些塑料筐子不见了。除夕那天下午,几个人去地里掐豌豆尖,我喊了一声:“等到,我去找个篮子。”便飞跑进储物室,偏好性地提了个竹编提篮出来,毫不掩饰自己的癖好,特意将篮子掂得高高的,“好东西!”篮子小巧,结实硬扎,观其色泽,该有些年头了。

  老爷子曾见识过我向他讨要狗狗吃饭的石槽子来种植铜钱草,已经习惯了我的怪癖,笑着说:“这个提篮,我买成五角钱。”

  我爱不释手,便宜,美观,还经久耐用。

  木桶、木盆、粗陶罐子、瓦罐瓦钵、蒸笼却不用了。我看老爷子蒸菜时用的铝制蒸笼,热汽从铝制锅盖边沿冒出,太干净太规整,怎么也找不回水汽弥漫的烟火味儿。装调味料和茶叶的罐子、提水的桶都是塑料制品。喝酒喝饮料用一次性纸杯塑料杯,软踏踏的。吃饭的餐桌也铺的是一次性薄膜桌布,图了一时之便,只是,不知处理那些白色垃圾得付出多大的代价。舀水用的铝制瓢。泡茶用的搪瓷杯。盛汤用的不锈钢盆。这些东西要么触感不舒适要么没有温度,我挺抗拒的。我也不希望那些携带着清新和朴质的竹木器成为凝固的时间,仅仅供人凭吊。

  在村庄待的几天,我们常去山野溜达。山上、公路边,随处可见荒草藤蔓缠绕,让人进不得亦退不得。看着闲置的荒地,心像被某个淘气的小孩狠狠地揪了一把。特怀念我父亲在世时的土地,田边地头,竹林小路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有很多耕地承包出去种了树木 ,村子周围有成片成片的竹林。春天要到了,春雨一场两场,春笋就接二连三冒出来了。夏天,又会有很多成竹可以用来编筲箕竹篮、做筷子、做茶夹和编茶篓。用竹夹取茶叶,木勺舀山泉水,陶罐盛水,竹杯刻一株兰草,用来饮酒饮茶,一定连呼吸都变得轻盈,想想都舒服。

  大自然厚爱着乡村的居民,源源不断地供给资源。干活儿、吃饭能嗅到芳香听到鸟语,连睡觉也能闻到弥漫的花香,我想,梦一定也特别香甜。

  我之所以喜欢成都的一些老茶馆,是因为它们至今还使用竹编椅、木桌和竹编壳暖水壶。这种存续,不仅让老茶馆成为数代人的记忆符号,还让老成都茶馆一直“老成都”下去。

  城市的潮流引领着乡村。当觉醒的城市人已经开始怀旧,追求返璞归真的境界时,乡村却正在步城市的后尘。随着科技的发展,更多新型复合材料和新工艺广泛用于生产生活,几乎所有的农家,都进行着一场革命。我支持这种革命,但也深感失落。农村弃用祖祖辈辈使用过的竹木器具,塑料制品、不锈钢和铝制品以不容易滋生细菌的优势,充斥在农家的日常生活,渐渐取代了竹木器具的传统地位。村民们热衷于新事物,又因长久身在其中,暂时无暇评估天然的竹木器具环保、原生态的优势,也渐渐忘了轻嗅竹木器具好闻的自然气息,疲于感受竹木器具温润触感带来的亲近,自然也不易感受到这些旧物焕发的天然、朴拙美感。

  看着那些陈列的旧物,我倍感亲切又无比忧伤。

  看着老爷子冰箱里塞满了速冻食品,我很担忧。担忧未来的乡村,除了贴近土壤,意识落后于城市之外,会不会逐渐舍弃它得天独厚的纯正的乡土元素呢?自然,这可是乡村的天资呀。乡村,只有保留着乡村的优势和特性,它才更像乡村,才有魅力。世外桃源并不奢华,但很多人向往,人们向往的是那种恬淡的生活态度以及无可取代的天成的野趣。

  竹器、木器是传统竹木手工技艺的载体。任何一门技艺的存续都是建立在消费需求的基础上的。一些拥有竹编和木工技艺的老人,割舍不了旧爱,丢不下竹编木工这门手艺,我们还能有幸在古镇和乡村看见。竹编和木工技艺,都是慢工出细活儿,不会机器作业大批量生产。“缓慢的人,想骑最快的马”,浮躁、快餐、物化的一代人,还愿意从老一辈人手里接过并传承手艺吗?

  为了保护民间手工技艺,不让那些旧物真正成为凝固的时间,政府将这些民间手工技艺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让这些技艺和物件得以传承下去。

  成都、湖南、江西都是中国竹编之乡。巴蜀的竹文化更是源远流长,代表人物苏东坡就爱竹成痴,写下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的诗篇。陆游曾在蜀州做过通判,陆放翁的作品《太平时》与道明翠竹愔愔的闲适生活就颇为契合:“竹里房栊一径深,静愔愔。乱红飞尽绿成阴,有鸣禽。临罢兰亭无一事,自修琴。铜炉袅袅海南沉,洗尘襟。”

  成都在崇州道明镇成立了道明竹艺村,崇州市道明镇竹编技艺正式入选成都市非物质文化遗产。

  如今,竹木器在传承技法的同时,不断创新,追求精致,竹木器具飞入城市人家,作为手工艺品摆件陈列于高阁。这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让民间手工技艺不至于失传和消亡,但生存永远遵循市场至上的法则。消费需求,决定了竹木手工艺存在的价值。竹木器具在乡村就地取材,信手拈来。但拿到城市售卖,物以稀为贵,其销售价格却远远高于新型材料的同类商品。

  那天,离开村庄前,我跟老爷子说:“我想带点白菜、花菜、蒜苗、红油菜和青菜头回成都。”老爷子欣然应允,吃了早饭就背了背篼去地里摘菜。他们五个人塞多少在后备箱,我就毫不含糊地收多少。等蔬菜带回来堆在阳台上,蔫了,食欲骤然减退。它们在田间地头生长着的时候,那么新鲜、嫩气,明明让我悲欣交集的,这会儿怎么觉得黯然失色了呢?

  我蹲在地上思忖良久,蔬菜离开土壤会丧失生机,那些传统旧物以工艺品的形式在城市成为摆件,只是满足了人们的精神需求,装点和美化生活环境,其使用价值反而退居到次要地位,跟那些离开土壤的蔬菜一样,失去了活力。它们只有在村庄,被日常使用和消费,才能激活它的核心灵魂。

  2022年2月 于成都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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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美文 乡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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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2-09 08:49
    黄小琴
    旧物是凝固的时间,像亿万年的琥珀,它们内里每一条纹理、每一道刻痕,都蕴含了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在向后来的人,默默讲述百年的兴衰无常和前人的美好愿望。
    来自·福建省福州市仓山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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