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学生跳楼了,一个作家也精神崩溃了……现代社会,怎么才能让自己的心灵彻底放松下来?哪里才是我们迫切需要的真正的“倾诉园”?
其实我只是一个小说家,绝不是什么心理咨询大师,但最近老被一些陌生电话骚扰,让我自己苦不堪言,又神经衰弱起来。
我在小说的园地耕耘比在三尺讲台上耕耘还早。读大二的时候就写过一篇小说,投给了上海的《萌芽》,尽管没有发表,却收到了编辑老师认真的回信,足足两页纸。
因为当过十几年的中学语文教师,对学生和对教育依旧很有感情,所以阿群喊我去看一个朋友的时候,开始我是抱着好奇的心理开车把阿群拐一下。到了那里阿群下车,我抬头一瞥,望见了门顶上白色背景里几个深绿色的手写体的字“倾诉园”。
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倾诉园?”阿群说“是呀,我跟你说过她,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挺好的一个人,要不一起进去看看?”
我并不是对阿群说的“好人”感兴趣。这个社会上恰恰“好人”很无趣,只有那些有三分才气又有三分痞气的人,才很有趣。就比如我的一个同事,长得两颗虎牙像象牙那么引人注目,人前总是妙语连珠,又没有实权却天天晚上有酒喝,最近居然还有一个特殊的微信群,清一色的中老年妇女里唯一的男神,就是他。这惹得他一向大度的老婆都有些不高兴了。有次跑来单位找到一把手诉说。这个年代,大多数一把手对工作上的事都躲瘟疫般,哪还愿意去管人家夫妻间的事。老婆回家之后骂了一通“男男相护”后便与老公分房睡,懒得理那个“酒鬼”加“色鬼”。而这个“大众男神”乐得依然故我,在众多女粉丝中穿梭。
是“倾诉园”这个名称吸引了我。我很好奇,明明是一个单间的店面招牌,咋就叫了这个“园”名?
我把车停进路边画好的停车线里,熄火,抓了手机就下了车。
一楼进门先是一个小前厅,不大,大约四五米深,摆了一个矮几,一张长沙发。矮几上有一小盆绿萝,是清水养的那种。最让我奇怪的是墙上和屋顶上的装潢,它让我仿佛置身于浩瀚的太空,感觉到旷远渺茫,而想飞起来。
蔚蓝色的天空上,渐次淡化的浮云,星星,大海,海鸥……从房顶到三面墙壁,而沙发——人坐着的地方,就是一块礁石,面向大海和蓝天,可以展开想象的翅膀……我忽然想到了海子著名的诗句《面朝大海》。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那里,打量着,见到我们也没有招呼,看样子应该是顾客,在等待召见。
我瞬间明白了这个设计的创意:让顾客自己一进门就感到豁然开朗,欢欣雀跃。大凡进这个门的人,大体都是因为压力太大,心理承受不了这个极限。国人总是很“怕事”,不是到了崩溃的边缘都不会让第三者知道自己“心里有病”。
隔断的里间就是一个小巧而温馨的休息室,三面墙都装修成了一个草坪和蓝天,静谧而温馨。一条褐色的长茶几,上面有两套不同花色的茶具,几把深色的靠背椅。主人坐的背后挂着几个宣传框。这个宣传框也与别的店面不一样,它主要是图解。
窄窄的过道,窄窄的楼梯,上到二楼,一个穿着蓝色毛衣梳着清朝髻巴的中年女子正在起身,见到阿群,连声道歉,说正在忙没有下去迎接贵客。
这就是阿群平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华老师。阿群说她是一个“最有爱心的心理咨询师”。她的对面正坐着一个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瘦瘦的文文静静的。
女孩表情淡漠的样子,满脸笼罩着欧洲文化复兴时期油画女孩那股神情,遥远的忧郁,与整间工作室装潢的旷达与欢快的格调正好相反。
华老师从事这个行业快二十年了,大学学的就是“教育与发展心理学”这个专业,本来在高校做行政工作。近些年,独生子女问题越来越成为万千家庭里头疼的问题,心理咨询师很紧俏了。市里出台了人才政策,华老师便利用自己所长,开了这个心理咨询所。听说,收入很可观的。
人就是这样,只有当自己或亲人的健康出了问题,才会不惜一切代价,进医院进咨询诊所。而平时,哪怕几块钱一斤的菜都要砍价,厂价销售的衣服讨价还价到商家要哭……只站在自己角度考虑问题的习惯,在社会生活中已经根深蒂固了。
这个叫“安静”的女孩立即站起来喊了一声“爸”。我注意到她漂亮的脸蛋上没有一丝血色和喜悦,只有惊恐。楼下的男人答应的声音有点大,随着声音跑到楼梯口“好啦?”“我要回家”。
男人说“你下来呗”。
华老师拉起女孩的手温和地说“那好吧,今天就聊到这里。我送你下去”。
女孩在华老师的身后下了楼梯。
送走父女俩,华老师把我俩喊下楼,说“阿群,今天还是喝安化黑茶?”“就是想喝你上次泡的那种,放几粒霍山铁皮石斛”。“OK!”
就在楼下那间休息室里,我耐着性子等华老师把一整套茶艺表演完毕,终于看到她将分茶器里的茶水倒入我面前的小古铜色瓷碗里,小瓷碗底上的两条红白相间的鲤鱼便鲜活起来。我迫不及待地捏起小碗说:不好意思我有点渴了。我顾不得装斯文,仰起脖子一口干了,根本顾不了品茶的程序和规矩。那一套斯文,真的让我这样平时风风火火的人很难受。一杯清茶下肚,仿佛那两条小鲤鱼也呲溜进了肚子里,顿时让我感觉清凉许多。
华老师微笑着看着我,以一种温婉的语气说:你改变了我对女作家的基本印象。
我大咧咧地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角的茶水,笑着:心理咨询师对人也会有成见吗?
华老师说:我也是个俗人,也有对人对事普遍的认知。而对我的客户,我自然是以“个案”来对待。
我很注意她用了“客户”和“个案”这两个词。我说:在我的印象里,大学教授一般只称呼“学生”,而不习惯说“客户”。只说“教案”,而不说“个案”,请问,这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职业特征”?
说得阿群和华老师同时笑起来。
华老师说,刚才这个孩子,只是因为跟同班的男同学一起外出玩了一次欢乐世界,在摩天轮到达最高点而被吓得惊叫之时,男孩抱了她一下。恰巧被下面一个小学生的家长拍到了,这个家长又恰巧是女孩班主任的妹妹。就这样,事情被班主任知道了,又被爸爸妈妈知道了。爸爸如临大敌,才读初三就恋爱啊?教训、跟踪、严格的上下学接送……无论怎么解释说只是去玩玩都没有用。语言有时候很苍白无力,在行为面前,再怎么丰富的汉语也无济于事。微信照片上明明是在拥抱啊!父母不相信老师的话,却相信自己的眼睛。班主任直接把照片通过微信发给了父母。
世界上许多可怕的后果,开始总在不经意之间。就像那次长江溃堤一样,只是一个小茶壶口那般大的洞在冒水。
这个文静漂亮的女孩,就在父母和班主任的一再追问中崩溃,整夜睡不着,撕扯书本,剪破书包……不愿再去学校。本来距离中考只有两个月了,本来平时成绩在年级10个班里排名在50名以内,是属于种子选手里的角色。
华老师说,到我这里来的大多是中小学生,今天她是第一次来我这里。我们聊的时间不长,你俩就来了。本来我想把你俩晾一会儿,多跟她聊聊,但她自己要离开。
我有些诧异,怎么现在还有这样简单粗暴的班主任和家长?而今这个世界上就是中小学生最辛苦,学业压力本就太大。还这么“追问”下去,这不是把孩子往死路上整吗?于是,我简单了解一些华老师以前经手的“个案”,连夜写了篇小说《最后一根稻草》,第二天在当地有名的微信公众号“今日论坛”上发出来。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篇文章发出才半个小时,我的手机就响了。
“你是辛老师吗?”
“是。请问你是——”
“我是某某学校……”
我在接听的过程中,听得手机小声“滴”了一下,我知道这是有电话在打进来。
忽然就听见电话那头有人急切地喊着:胡主任胡主任,不得了不得了,初中部楼顶有人跳楼了……电话顿时挂断。
我呆呆的,好不容易才理清头绪。原来那个打电话的政训处主任正好看到了微信上许多群里在转发我的那篇烧脑文,他办公室有个同事认识我,就迫不及待地联系。
我很快就知道了,跳楼就是那个女孩。我打了个电话给阿群,拨通后却哽咽无言。
烧脑文网上发表后,不到半天,我的手机没有休息过。我苦不堪言,后悔不迭,只得关机。
从此发誓再不写东西了。我虽然停笔了,却像以前创作长篇时候一样,整夜失眠了。
但我一直拒绝进“倾诉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