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南的原野在冬气里已在褪绿染黄,正是一九三八年的十一月了。
这天,刘一鸿在黄庄的村边竹径里踱步思考。他眺望着周围环境,虽已入冬,漫野枯草,可松树依然苍劲,竹林依然青翠,多么美丽的山野景色。就在几个月前,这个小村落还驻扎着黄火星将军率领的新四军二支队老三团的团部,可此时老三团已经转移宣城,使得濮塘一带的斗争形势顿时严峻起来。自己的队伍,也出现了许多不安定的状况。他漠然看着山光云影,心事重重。
此时,距全面抗战爆发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中国军队虽然挺着血肉之躯扑向铁甲魔群,怎奈强敌压境,内忧外患,大好河山仍然成片被侵占,泱泱中华生灵涂炭。就在一个月前,“九省通衢”的中部重镇武汉又遭沦陷,全国抗战进入了战略相持阶段,局势愈加严峻了。
然而,就在豺狼横行的敌占区,就在伪都南京的“京畿”地区的当涂一带,却活跃着从皖南山区逆行而进的新四军将士,还有当地乡村百姓为保家守土而自发成立的名号不一的抗日自卫队伍。其中,由刘一鸿率领的“苏皖边区抗日自卫第一大队”,这个时候正隐蔽在濮塘的黄庄休整待机。
刘一鸿返回临时大队部的那座院落。路上看到有的队员聚在一起练习射击,有的在帮老乡挑水、屋顶铺稻草。也有三三两两的队员没精打采牢骚满腹。这些都被他看在眼里,听到耳中,觉得有必要跟参谋长张国栋认真研究一下,怎样凝聚军心,提振士气。
正当刘一鸿走进大队部,端起大碗喝水时,突然,“轰!轰!”掷弹筒的榴弹爆炸声传来,紧接着“叭叭叭”、“哒哒哒”密集的枪声四起。他迅速拔出短枪,大喊:“敌人偷袭了!通讯员,快去集合队伍,跟我突围!”
原来,占据濮塘一带的日本鬼子,闻知新四军已经离开,眼中钉的黄庄只有刘一鸿的自卫队,便秘密策划了这次偷袭行动,纠集几个据点的日伪军,妄图围歼这支民间抗日武装。
极其危急的情势反而使刘一鸿更加沉着。他一边带着自卫队队员们向扑上来的鬼子射击,一边跟参谋长张国栋商量突围的方向。当即决定,全大队迂回撤向东面山深林密的横山山区。
他率领队员们边打边向东猛冲。以为胜券在握的敌寇则用疯狂猛烈的枪炮围堵。可还是被自卫队撕开了一个口子,冲出庄外。刘一鸿回身望着刚才还是宁静美丽的小村庄,这时已被鬼子的小钢炮、掷弹筒炸得火烧烟腾,而一队队的鬼子兵在轻、重机枪的配合下端着刺刀明晃晃的三八大盖,正凶猛地朝他们扑来。
初冬时节,地里的庄稼已被收割完了,难以藏身。刘一鸿他们只得依靠对家乡地形的熟悉,穿林越沟,爬坡过岗,急速地撤退。就要到嘴饱餐的食物,哪能放掉?敌人凭借人数众多,武器精良,穷追不舍。刘一鸿带领队员们逶迤飞奔,他们跑出了濮塘,跑出了当涂县境,又跑进了江宁县境,跑到了马凤山,正想喘口气。而凶恶的敌寇也死死地追出了濮塘,追出了当涂,追进了江宁,追到了马凤山,猛烈的枪炮弹雨扑射向这支身心俱疲的农民武装。
正在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忽然一阵阵密集的子弹从近旁射出。嗷嗷冲过来的凶恶追兵纷纷倒下。刘一鸿心头大喜:一定是新四军来了!
此时,日寇指挥官也从望远镜里发现了这群身穿灰色军装气势不凡的伏兵。他知道,有这股气势的伏兵只能是真抗日的新四军,只好下令放弃追击围歼自卫大队,撤退返回各自据点了。
自卫大队队员们满含热泪与新四军战士紧紧拥抱着。刘一鸿紧握着老三团连队首长的有力双手,心里涌起率队参军的强烈意愿。
老三团连队又奉命执行任务去了。刘一鸿召集动员大会,他向队员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自卫队要跟新四军过石臼湖,到高淳和宣城狸头桥一带,愿意跟我走的,赶快回家告别,不愿意去的也不强迫。”
异常险恶的现实注定会大浪淘沙的。在洪流滚滚中,璀璨坚硬的真金呈现出来了,而那些与真金混杂在一起的污泥垢沙,也被荡涤出去。一时间,在刘一鸿的抗日自卫第一大队里,陈锡钧带着他的中队跑了;杨培德也带着自己的中队逃到当涂投靠了日伪军怀抱。更有甚者,经新四军同意,曾经跟刘一鸿义结金兰的夏良瑞,竟然也拉着中队,带着四十多只长短枪,还有一挺轻机枪,归顺当涂伪县长去了。没过多久,另一个中队长毛富和,竟然干出了极其凶残的勾当。
寒风瑟瑟,衰草连天。刘一鸿带领坚定的队员们辗转来到自己老家坝头村附近的落星村。在村西的马山坎一座大庙里,他们筹集了几台缝纫机,还有一些粗布、棉花,打算给自卫队赶制好冬衣,再向狸头桥进发。布置完了,警惕的刘一鸿便带着队伍,宿营在数里之外的东山村。几天后,焦急的刘一鸿打算去那座大庙看看制作冬衣的进展情况。还没走到村口,就发现一个递步哨飞奔过来,看见刘一鸿就惊慌地喊:“鬼子……鬼子朝村子冲过来了!”
刘一鸿听罢,立即带着警卫员返回村里,迅速集合队伍撤向村东,朝着横山方向转移。
原来,听说是给打日本的刘一鸿自卫队做棉衣,找来的缝衣工们便起早贪黑地赶制起来,没多久,一百多套棉袄就做好了,正打算告知刘一鸿。没成想,一个叛徒侦探到了刘一鸿率领队伍回来的消息,觉得这是个邀功请赏的天赐机会,就跑去报告给日寇。一队日伪军立即出动,悄悄地包围了马山坎大庙,以为这次可以把刘一鸿一锅端了。可是四处翻腾却没有找到一个自卫队队员,敌人就把正在忙碌的缝衣工们和给他们烧火做饭的厨工,全部抓走,已经做好的一百多套棉袄连同珍贵的缝纫机也悉数抢走了。当气急败坏的鬼子听说刘一鸿他们住在几里外的东山村,立即追踪而去,结果扑了个空。
没成想的事情还在发生着。十二月,险恶的局势使刘一鸿自卫大队的又一个中队长意志动摇了,此人就是同为濮塘人的毛富和。闻知毛富和有离队投敌迹象,担任自卫大队参谋长的张国栋同志,不顾安危,只带着通讯员王英单刀赴会,前往濮塘的沙塘岘,试图拉回毛富和的中队。怎料毛富和叛意已决,竟敢丧心病狂地开枪打死了张国栋和王英。噩耗传来,刘一鸿悲愤难平。
张国栋是湖北黄陂县人,担任过新四军二支队老三团一营和三营的教导员,一九三八年五月,奉命来到刘一鸿抗日自卫大队担任参谋长。王英也是随从张国栋来的老三团三营战士。二人被叛贼杀害,为国捐躯,流芳千古。而毛富和尽管投靠了国民党顽固派的当涂县政府苟活偷生,六年后,还是被抗日政权镇压。
张国栋的英勇就义给刘一鸿的心理带来极大震动,共产党、新四军的为国为民不顾个人安危的精神,促使他的思想急剧升华。
摆脱偷袭后的一天,刘一鸿带着剩下的两个中队向东行进到云台山前的石塘村,在一个祠堂里宿营下来。正当又累又饿的队员们休息时,在浑然不觉之中,又被两百多个日军包围了,直到敌人的炮弹落在了祠堂的一角,方才惊觉。连日里被敌寇围追袭击,人困马乏的队员们顿时惊慌起来,他们抄起各种武器,围着刘一鸿。刘一鸿拔出短枪,大喝:“大家不要慌!随我来!”便率领自卫队迅速跑到村路旁隐蔽观察敌情。
一队队敌寇在膏药旗的引领下端着步枪杀进村里,枪头上的刺刀在阳光里闪烁着血腥凶残。刘一鸿把短枪一挥,带着队员们从小路悄悄地撤出了村外,在一个小山沟里,让队伍埋伏起来。
太阳缓慢地向西边挪着步履。埋伏在沟里的队员,有的已经焦躁起来。刘一鸿传令耐心隐蔽,千万不要暴露。日落西山,夜幕终于降临了。日军在村子里搜腾了一番,没有找到自卫队的踪影,便带着抢夺村民的禽畜财物,一队队分散离开了村子,松垮垮地朝各自据点走去。正当一小队鬼子自以为满载而归的时候,只听刘一鸿一声怒吼:“打!”霎时愤怒的枪弹射向侵略军。猝不及防的敌寇纷纷扑倒在寒冻的土地上,活着的敌人扔下二十多具尸体四处逃窜了。
石塘村伏击战的胜利一扫抗日自卫大队头上一个多月以来的阴霾,留下来的队员们更增强了对刘一鸿的信赖。他们紧跟刘一鸿乘胜转移到了峰高谷幽的横山,接着又乘船渡过了浩渺辽阔的石臼湖。
一九三九年初的那天,刘一鸿率领苏皖边区抗日自卫第一大队,怀拥着不可动摇的信念,闯过了敌寇疯狂的围追堵截,不畏艰难险阻,不惧枪林弹雨,最终胜利到达了目的地宣城的狸头桥,投身到了新四军二支队司令部的坚实怀抱。
这天晚饭后,刘一鸿漫步在二支队司令部驻地的村庄里,点点寒星在夜空眨着眼睛。他仰望星空,又环视着周围在夜幕中起伏的群山,长舒一口气,不禁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02
把时间拧回到一年半之前。
一九三七年这个年份,还有七月七日这个时间,已经成为所有炎黄子孙铭心刻骨的历史节点了,这就是卢沟桥事变的爆发,它揭开了中华民族全面抗战的大幕。
八月十三日,又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夜晚,日本内阁会议下令海军在上海挑起了淞沪大战。淞沪大战的结局就是十里洋场的上海被倭寇占领,中国自唐宋以来最富庶最文昌的苏南浙北被蹂躏,下一个将被屠戮的就是中华民国的首都南京。
如果说卢沟桥事变距江南还比较遥远,淞沪会战距当涂离濮塘也有几百里的路程,那么,在随后的十月二十三日上午九点二十分发生的采石矶孤舰战群枭,却是发生在当涂百姓的卧榻之侧了。就在江山如画李白高咏的采石矶的江面,就在刘一鸿时任当涂县采石邮政支局局长的咫尺之地,尽管中国海军仅存的一艘轻型巡洋舰“应瑞舰”已负重伤却顽强抵抗,尽管舰上官兵只能凭借步枪和机枪等轻武器对抗着日寇空军的密集炸弹,尽管中国海之骄子们把一腔热血喷向疯狂凶恶的侵略者,可是,就在当天下午五点半,这艘中国当时最大的主力战舰,在七架不可一世的日军轰炸机的狂轰滥炸之下,还是仰天长啸满怀悲壮的沉入滚滚长江。
战火越来越烧近富饶的江东。日军取得淞沪会战胜利并占领上海之后,十二月一日即马不停蹄地分兵三路直逼都城南京,其中一路是日军第五师团步兵第九旅团的国崎支队。这支在日本侵华陆军中素称强悍的支队在陆军少将国崎登的指挥下,顺着广德、郎溪公路所向披靡地杀向当涂,并于十二月九日晚,占领了当涂县城,十一日从慈湖渡江,围攻南京,参与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
在侵略军尚未占领县城之前,为所欲为的敌机就已经开始对当涂地界狂轰滥炸了。城关的西门和家庙,四十多间民居被炸成断椽瓦砾。小丹阳的两百多间民房被炸的墙倒屋塌,一百多名村民被炸的或死或伤血肉横飞,几乎家家哭声,野鬼鸣冤。侵略军进城以后,更是大发兽行,四处纵火,烧房焚店,强奸妇女,尼姑遭难……
有个叫张志成的农民,带着一家七口过江逃难到江心洲,以为孤岛一隅可保平安。岂料日军上洲扫荡。张家立即躲进了挖好的地洞。日本鬼子面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毫无人性,竟然火烧茅屋,并朝地洞里灌烟,把五条生命活活熏死。
散发血腥的膏药旗悬挂在当涂城楼,就像死光闪闪的利剑悬在江东田野的半空。当时的情形是:一是侵略军先后在塘南、青山、亭头、石桥、查湾、年陡、乌溪、黄池、博望、濮塘、霍里等乡镇和大村设立了据点,统治中国人民和清剿抗日武装;二是伪军汉奸助纣为虐,卖国求荣,为侵略军抓兵派伕,征集粮草,强抢民女;三是国民党顽军打着抗日旗号,在乡村横征暴敛;四是毫无正义感和羞耻心的土匪武装和刀会势力各霸一方,明火执仗打家劫舍。所有这些,把一个美丽富饶的姑孰沃野横山繁茂,践踏蹂躏得满目疮痍无以聊生。
“京畿”大地已变成敌后了,逼上绝路的乡村百姓只能自保求生。他们推举当地有担当的爱国青年和士绅以及地方强人,组织起守村保家的自卫队,拿起原始冷兵器大刀、长矛和简陋的火器鸟铳、汉阳造等武器,希图保境安民。如当涂杨桥自卫队、杜塘自卫队的头领分别是杨培德、吴广义,濮塘自卫队、采石区分队的队长分别是毛富和、夏良瑞。
十二月的一天,夜已深沉,月亮被冻得没有出来。杜塘乡坝头村的刘家篱院里,刘一鸿抬头望着沉沉夜幕,心潮翻滚,国难当头,家乡危殆,不由得低声吟哦道:
倭虏压境夜沉沉,东北关山隔暮云。
三省大军几十万,为何撤出沈阳城?
独夫民贼皆豚犬,祸国殃民媚于人。
举国忠良同掉泪,救亡济溺赖人民。
吟罢,忧国忧民的他感到泪水流到脸颊。
这时,一个沧桑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鸿,进屋吧!”
在堂屋的油灯边,刘一鸿和父亲刘向焜围坐在炭火旁。
刘父说:“一鸿,你刚才吟咏的诗,就是你们兄弟俩写的那首吧?”
一鸿答道:“就是那首,还是在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写的。”
“唔,我记得最后一句本来是‘济危救溺赖人民’,是你又改成‘救亡济溺’了。”刘父回忆道。
“嗯,您当时还点头笑着说‘赋得不错,一鸿到底是棋高一着’呢。”一鸿的脑海里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刘父黯然长叹:“唉,首都没了,咱们村子大难临头喽!”
“附近几个村都拉起自卫队了。”一鸿说。
刘父抬起忧虑的眼睛,望着黑漆漆的窗外:“世道乱啊,都是小鬼子搞的。”
一鸿看着父亲,说:“我们坝头也得搞起自卫队,免受鬼子和土匪的侵害!”
“搞队伍得要枪弹,哪来的钱呀?”
“把全村发动起来,有钱出钱,有人出人!”
刘父看了一眼戴着眼镜的大儿子,忧虑道:“咱们坝头是个穷村哟,就我们刘家,指着你当了邮政支局的局长,日子还过得去。”
“那我们就多出一些!”一鸿坚定地说。
“一大家子啊,你还有三个孩子,还都年幼哇!”
“国都被占了,家还保得住吗?!”
一生饱读诗书深明大义的私塾教师刘向焜老先生听罢,目光如炬,他斩钉截铁道:“好!一鸿,老父支持你,变卖家产,抗日保家!”
刘一鸿闻言,顿时血液奔涌,眼里闪着泪光。
第二天,刘家父子就忙碌起来,他们留下必要的生活用度,而把部分田地和一些值钱的家产挑拣出来,然后四处寻找买家,变卖出去。本来还有几十亩农田的刘家,为了抗日保家,殷实的家境也就衰败下来了。一边做着这些事情,刘一鸿还白天黑夜挨家挨户地跑遍全村,甚至跑遍了附近周边的大小村庄。他在屋里院外田间地头跟那些大难临头的父老乡亲们晓以大义,同时也现身说法了自己变卖家产的事,发动村民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人出人,建立武装,保家守土,抗击日寇汉奸和土匪。
人品好、能力强的刘一鸿,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不辞辛劳的奔波和说服,终于把一盘散沙而血性犹存的各村百姓鼓动起来。豪情满怀的青年走来了,省吃俭用的钱物送来了。刘一鸿和大家商议之后,用筹集到的钱物想法购买了几十支长短枪,成立起民间自卫武装,有六、七十人,队伍就叫抗日自卫队。由于刘一鸿上过洋学堂,又有一手好枪法,可谓文武双全,当之无愧地被推举为队长。
抗日自卫队成立这个日子,应该与日军占领当涂县城的耻日一起铭记。
刘一鸿抗日自卫队成立以后,既打土匪败兵,又抗日寇汉奸。打得土匪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明火执仗横行乡里,就连夯呆、李明锡这样的悍匪也有所顾忌了。由于敌强我弱,抵抗日伪只能采取游击战法,割电线,扒铁路,袭扰敌人。一时间,家乡坝头村,以及方圆几十里之内的小丹阳、采石镇、横溪桥一带,田园又得以耕耘,难民又得以喘息。
抗日保家的刘一鸿自卫队深得民心,名播四方,参加队伍的农民越来越多,一下子就壮大了一百多人。
03
时间在刘一鸿率队抗日反匪的斗争中流淌着,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
这是一九三八年五月中旬的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正在坝头村不远的徐山村大庙后山岗上放哨的自卫队队员,突然发现东南方向出现了不同平常的异样。他揉揉眼睛向远处眺望着,只见从那方朝这边行进过来了许多人。是一支队伍!这支队伍的官兵都穿着灰色军装,每个人都背着一顶芦叶斗笠,大约有四百多人的样子。就在哨兵有些惊慌地奔跑着向刘一鸿报告的时候,那支队伍在村口停住了,并派两个人来到了自卫队队部,跟刘一鸿说,他们是新四军,是路过此地去打鬼子的。这时,自卫队队员发现,虽然这支队伍都穿着跟国军一样的灰布军服,但是,他们的斗笠上却都写着“抗战到底”四个大字。
通过介绍,刘一鸿才知道,一个身材不高却精明干练的军官,就是这支新四军先遣支队司令粟裕将军,还有一位是政治部主任钟期光。他也听说过新四军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队伍,于是当即命令自卫队全体列队,欢迎这支刚刚成立半年的从南向北迎击倭寇的军队。粟裕,这位新中国的开国大将,和同时期的开国上将钟期光,跟刘一鸿这位民间自发揭竿抗日的英雄,一见如故地畅谈起在当地开展抗日合作的前景和方式,宣传共产党新四军的抗日宗旨。很快新四军就要开拔了,粟裕将军从极其珍贵的武器里拿出十只驳壳枪和一些子弹送给了自卫队,随即率领先遣支队继续朝着敌后挺进而去。
望着这支身背斗笠脚穿草鞋、步伐坚定地奔向抗日前线的队伍背影,刘一鸿和队员们仿佛看到了茫茫前路的曙光。
新四军先遣支队的粟裕和钟期光两位将军,在刘一鸿自卫队的土壤里播下了营养充裕的蕴含生命意义的种子。刘一鸿和他的队伍的抗日决心,同样也给新四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紧接着六月份,新四军第一支队副司令兼第一团团长傅秋涛将军,率领他的部队进驻小丹阳。日后成为开国上将的傅将军,事先就耳闻这位拉起农民武装抗日的刘一鸿威名,他写了一封信函,专门派遣团政治处的技术书记毛英奇前去联系。刘一鸿展读信函,非常感动,他慷慨激昂道:“江南大好河山,岂容日寇铁骑践踏!傅司令看得起我,一鸿誓当报效祖国!”并表示,愿意率领自卫队跟新四军合作,听从傅秋涛将军的调遣。
傅秋涛将军率领的新四军一支队老一团,让那枚蕴含生命意义的营养充裕的种子,在刘一鸿自卫队的土壤里发芽吐绿。
不到一个月,又一支部队使刘一鸿和他的自卫队仿佛风雨如磐里的荒原孤株,最终融入了坚不可摧的松林竹篁之中,从此茁壮成长,傲然耸立。这支部队,就是黄火星将军领导的新四军二支队的第三团。就在四月,新四军二支队在皖南歙县的岩寺集结和短期整训后,便开赴抗日前线,到达当涂大官圩(今大公圩),把司令部设在了马家桥。
黄火星将军带着第三团一到濮塘,就跟刘一鸿联系上了。随后便把附近十里八村的老百姓发动起来,在东阳庙召集两三千人,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群众大会。刘一鸿带着自卫队全体队员赴会。他还凭着自己在本乡本土中的声望,向参加大会的村民乡绅们郑重介绍了这位抗日救国的新四军二支队三团团长。刘一鸿和黎民百姓一起亲耳聆听了黄将军热情坚定的团结抗日报告。
共产党、新四军为国家为民族矢志不渝的信念和主张,润物无声地感召着刘一鸿。刘一鸿和他的自卫队自发抗日爱国保家的不屈意志,也得到了共产党、新四军的倾心关注和关怀。粟裕率领先遣支队过来时,就选派了新四军骨干潘田和夏定才到刘一鸿自卫队做工作。二支队三团到来后,又派遣营教导员张国栋等干部前去。这几位都是信仰坚定,或长于政治思想工作或精于军事战斗素养的新四军干部。潘田后来主持了马鞍山地区第一个党支部——中共濮塘乡党支部的成立。夏定才不仅跟潘田一起促成了中共濮塘支部的成立,而且后来还先后担任中共江当溧县委书记、江宁县抗日民主政府的县长。张国栋则是前面提到过的那位为阻止叛敌而壮烈牺牲的自卫大队参谋长。他们与刘一鸿以及队员们同吃同住,促膝谈心,宣传教育,行军打仗,使他们思想逐渐转变,信念逐渐坚定。
新四军的教育和引导加速了刘一鸿自卫队的质变,一支与共产党、新四军紧密相连的新式民间抗日武装诞生了,这就是“苏皖边区抗日自卫第一大队”,下辖三个中队,刘一鸿担任大队长。没过多久,自卫大队在斗争中迅速发展,成为当时马鞍山当涂一带十几支民间自发抗日武装中一支颇具实力的队伍。
04
一九三八年八月的一个夜晚,黑幕笼罩大地,仲夏夜的鸣虫叫得村野愈发静谧。在坝头村附近的村道上,只见一溜望不到头的黑影,在黑夜里窸窣地朝向西北方行进着。队伍中的刘一鸿手握短枪机警地观察四周。
原来,按照新四军横山游击根据地的部署,刘一鸿率领自卫大队七十多名队员,与南山五百多名矿工一起,协同新四军去破坏姚家寨一带的铁路。
这条铁路线本来是民国初期在马鞍山经营铁矿的一些民营公司筹资铺设的,是为了把南山一带的铁矿石通过这条铁路运到长江边码头,再船运出去。这条铁路线至今还在车轮滚滚地穿过马鞍山市区。可以说,它对当时当地的经济建设乃至民风拓新,还是起到一定作用的。但是,在日寇占领马鞍山后,这条铁路就变成了侵略者掠夺华夏宝藏的吸血管了。单说那个仅有三百多名矿工的福利民公司南山矿区,在八年里就被小日本抢走了一百多万吨优质的铁矿石。
当这条铁路线穿行至姚家寨时,只见它的北面是起伏和缓、树木葱茏的山峦,南面则是田野广袤、稻麦青黄的庄稼地。多么美丽的乡村,多么富饶的地方。可是,为了抵御侵略者为所欲为的抢掠,眼下抗日军民正在齐心合力用镐头,用铁锨,用撬棍,扒断这里的铁轨。黑夜加快了扒拆的速度。当破坏到潘村附近时,刘一鸿他们更加谨慎小心了。因为潘村是这条铁路线的交汇站之一,设置了一座水塔,平时用皮管子把旁边水塘里的水引入水塔,再供火车使用。这里是日寇成立的“马鞍山矿业所”重点保护之地,修筑了炮楼,平时派了三个鬼子以及一些伪军日夜巡逻守卫。
刘一鸿他们扛着撬棍,在深沉的夜里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雄壮号子。在东方鱼肚白出现之前,在凶狡的饿狼搜寻过来之前,从姚家寨到潘村之间的两公里铁路,已变成一堆堆断枝乱柴了。
铁路断了,挖出来的矿石无可奈何地堆积在南山和凹山的采场里。眼看抢夺财富的目的受挫了,日本鬼子像断肠裂肺似地拿着电话相互联络着,叫嚣着捉拿破坏者,抢修铁路线。可是,手里的电话说着说着就阒然无声了,急得矿业所的鬼子和扫荡的日伪军气急败坏,抓耳挠腮。原来,刘一鸿率领自卫大队顺势又把姚家寨和平山头之间的三、四里长的电话线,一下子全给割断了。这些方法,是面对强敌进行灵活抵抗的非常有效的战术。
日寇汉奸加强了对铁路两旁无辜百姓的搜刮压迫。新四军二支队三团二营决定予以反击。刘一鸿接到命令后,立即率领自卫大队开进到濮塘黄碧村,就在“九•一八事变”国耻日那天,趁着夜色狠狠打击了装备精良的汉奸武装,把为害一方的伪护路队的汉奸队长李保太当场击毙。
其实,就在参加扒铁路之前,刘一鸿就已经率部跟新四军配合打击日伪顽敌了。
“南京保卫战”失败后,被打散的国军有些流荡在“京畿”一带,马鞍山和当涂也成了这些群龙无首的官兵的栖身之地。他们有的仍怀一腔热血打击日伪,有的则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有的却卖身求荣叛国投敌成了汉奸。其中的朱永祥和余宗陈这两股人马,跟刘一鸿自卫大队纠缠起来。
先说说朱永祥。他曾是国军一名营长,参加过保卫南京的战斗,失败后便率领余部盘踞在濮塘和小丹阳一带,被属于川军的国民党第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唐式遵任命为江南游击司令,拥有一千多人和枪,在当地算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朱永祥打着抗日旗号却不抗日,而是打家劫舍祸害一方,老百姓背后都叫他“小日本”,纷纷向新四军一支队老一团控告他。尽管如此,新四军从团结抗日大局出发,仍然努力争取朱永祥率部抗日。
刘一鸿自卫队的威名使朱永祥既忌惮又想借助,他就打算跟刘一鸿拜把子。这是在中国民间具有广泛基础的历史悠久的风俗,它试图通过没有血亲关系的结拜方式加深相互间的感情,形成合力,以实现某种利益。刘一鸿征得潘田同志的同意后,就在初夏的一个夜晚,如约来到坝头村旁的马山观,跟朱永祥结拜为兄弟,目的就是为了把朱永祥和他的队伍拉到共同抗日的大旗之下。
老一团副团长江渭清,还奉命亲赴朱永祥司令部所在地的濮塘十八村,在一个三进大宅院的堂屋里,跟朱永祥面对面地上演了一出“狼穴劝祥”的鸿门宴大戏。
江渭清的亲临和阐明,使心中有鬼的朱永祥恐惧不安,他下了投敌的决心,立即派参谋长林楚财跑到南京跟日本占领军洽谈。新四军掌握了这一情况后,在一支队副司令兼老一团团长傅秋涛的带领下,展开了严防朱部叛敌的战斗部署。七月六日,朱永祥率领他的“江南游击队”朝着南京方向迂回投敌。日军则派两百多个伪军前来接应叛贼。老一团一部在小丹阳的梅村截住了接应的敌人,并将其全部击溃。另一部前去拦击围歼朱永祥叛军。刘一鸿率领自卫队受命拍马赶到,警告朱永祥悬崖勒马,却被拒绝。于是,刘一鸿举枪射击,自卫队员们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跟着新四军猛杀叛军,打了一整天,歼灭其大部。溃散的残敌也在后来被新四军二支队三团和三支队六团全歼。这一仗把认贼作父的朱永祥和他的副司令韩会昌,连带着近一千人都俘虏了。还缴获步枪五百多支,轻重机枪二十多挺,迫击炮两门。
朱永祥被押到刘一鸿面前,百般哀求刘一鸿看在把兄弟份上,饶他一命。
刘一鸿如电的目光直逼叛将,义正辞严道:“你犯了国法,应当处决!”
随着朱永祥和他的副司令在正义的枪声中变成一抔黄土,江东土地上的一个毒瘤被剜去了,投日作恶的一队伥鬼被拦腰斩断了。
不久,由新四军政治部发行的《抗敌报》,特刊了一篇《团结支队(即一支队)奉令解决汉奸朱永祥部》的报道,写到“民间武装紧密协同进行”、“民众武装亦缴获步枪百余支”。这里的“民间武装”和“民众武装”,指的就是刘一鸿抗日自卫队。
再说余宗陈。他是朱永祥的结拜兄弟同时也属于国民党第二十三集团军,被委任为“芜(芜湖)当(当涂)游击司令部”司令,宣称有三个支队却只有千余人马,占据着当涂鱼米之乡大官圩,司令部设在马家桥的臧村。粟裕副司令带领新四军二支队过来后,余宗陈不仅百般阻挠其抗日行动,还企图投降日寇。7月中旬,粟裕亲率黄火星的老三团,在黄池痛击余宗陈部,打死打伤一百多人,生俘了二百四十七人。余宗陈带着残部逃离大官圩。在抗击并赶走余宗陈部的过程中,刘一鸿听从新四军将令,带领抗日自卫大队从杜塘飞兵驰骋到大官圩,冲进敌阵,奋勇杀贼,取得胜利,受到新四军将领们的褒扬。这样,当涂大官圩各区乡的抗日烽火越烧越旺了。
刘一鸿和他的队员们怀着深挚的爱国爱家情怀,坚决打击那些打着抗日旗号却鱼肉乡里,甚至叛国投敌的各类反动武装。
05
寒夜沉沉,繁星点点。
在宣城狸头桥乡(今宣城市宣州区狸桥镇)的新四军二支队司令部所在的村子里,刘一鸿走回屋内,躺在床上,却彻夜难眠。他想到了自己率领自卫大队顶住了千磨万击终于投入到新四军的怀抱,想起了频频来到自卫队拨亮自己思想之光的新四军干部夏定才、潘田、何志远、李坤,而一想到张国栋这位参谋长,他更是心如刀割,潸然泪下。
在狸头桥,新四军二支队领导班子对这支经受过激烈战火磨砺和复杂环境考验的民间武装非常重视,选派了政治思想和军事技术都很过硬的干部对其进行整训。
早在新四军二支队开进当涂大官圩时,就将司令部设置于大官圩马家桥的俞家祠堂里。为了应对敌情的变化,又先后转移到江苏高淳县的慈溪和漕塘。现在又在狸头桥乡驻扎下来,使这里成为张鼎丞、粟裕领导的二支队在一九三八年建立的苏皖边抗日根据地的中心,而这个根据地又成为新四军立足茅山所开辟的苏南抗日游击根据地的重要组成部分。刘一鸿的自卫大队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休整,军事的培训,思想的教育。
一九三九年四月,这支民间自发的抗日队伍被改编为新四军的战斗序列,番号为“新四军二支队特务营”,刘一鸿被任命为这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的营长。
新四军党组织时刻关注着这位民间抗日武装的“游击司令”,选派了二支队三团政治处组织干事黄步忠和支队民运科长王荣春两位同志,帮助刘一鸿提高对党的认识。组织的深切关怀和精心培养,使刘一鸿在思想觉悟和行动上产生了质的飞跃,有了加入党组织、为党的事业奋斗终身的强烈意愿。
一九三九年六月的一天,经黄步忠和王荣春介绍,刘一鸿,这位曾经的国民党国民政府邮政系统的基层官吏,这位基于民族大义自发抗日的民间武装头领,成为了中国共产党的坚定一员。
萧瑟的秋风催促着落叶纷纷,已到这年的九月下旬了。
一天,刘一鸿突然接到二支队司令部的命令,指示他率领新组建不久的特务营,在老三团一营二连掩护之下,要长途奔袭炸军列,地点就在南京城西北的龙潭。这是这支改编不久的新四军队伍所要经受的严峻而光荣的考验。接到命令后,刘一鸿就跟二支队参谋长罗忠毅研究奔袭路线和作战方案,随即带领跃跃欲试士气高昂的全营将士跋山涉水,踏埂穿林,急行军到达了指定地点。此时已是夜半更深,四野荒寂,正是袭击日寇的好时机。刘一鸿下令各连各排在铁路线两侧埋伏起来,同时命令一班训练有素的战士在铁轨下埋设好地雷。
天光在黑夜里缓缓推移着,刘一鸿和战士们伏在草窠树丛里一动不动。拂晓时分,突然,刘一鸿发现沿着铁路线的不远处,有一线光亮向这边移动过来。原来是一小队鬼子兵,大概是在巡查铁路。与此同时,刘一鸿他们又听到远处传来了火车鸣笛声,是日寇军列正在从镇江方向朝这边飞驰而来。刘一鸿当机立断,举枪射向巡路的鬼子,顿时枪声大作,巡路的十个日本兵纷纷倒毙变成路鬼。刹那间,疾驰而来的火车来不及刹车触上地雷,只听“轰隆隆”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日寇军车被炸得东倒西歪,燃起熊熊大火,映红了天空。这组由二十四节车皮连成的军列全被炸毁,车上四十多个鬼子也见了阎王。二连掩护着特务营迅速撤离战场,跑到十几里外的花山隐蔽起来。
痛失军列物质的日寇恼羞成怒,快速派遣大批日伪军从四周赶来,很快就把花山包围了。刘一鸿一面指挥部队还击敌人,一面观察着战场形势。他发现敌人凭借兵力上的优势,企图用“口袋阵”把自己围歼。于是,他当机立断,命令一个排和自己留下来吸引牵制敌人,大部队则迅速撤离。
当刘一鸿眼看部队冲出包围圈,正要带领阻击的战士们撤退时,猛然间,脚掌一阵钻心剧痛,只见脚掌被一截锐如锋刃的树枝深深刺进去,鲜血浸湿了黄褐色的土壤,难以行走。军情十万火急,他急令排长不要顾及自己,立即带领战士们冲出去。看着战友们都冲出去了,刘一鸿松了一口气。敌人的火力更加猛烈,千钧一发之际,身壮如牛的通讯员吕小三奋起神勇,背起营长。刘一鸿伏在背上挥枪射击,两人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找到了部队。
袭炸军列和花山突围一战,不仅体现了刘一鸿运筹帷幄的指挥才能,临危不乱的沉着气质,而且还表现了他身先士卒勇于担当的高尚品格。
由于刘一鸿的综合表现,也因为他的脚伤比较严重,二支队司令部就调他去了设在皖南泾县云岭的新四军军部,在教导总队学习培训。
在这里,竟然出现了一幕“祖孙上阵齐抗倭”的豪壮场面。
原来,刘一鸿的弟弟刘铭吾在此时也被调到新四军军部工作。在回家探望老父,即将启程时,刘一鸿的大儿子刘慰祖就缠着叔叔,坚决要求带他去到爸爸身边,参加新四军。叔叔甚感无奈。老父亲刘向焜听罢,决定带着长孙跟二儿子一同奔赴云岭。当祖孙三人跋山涉水风尘仆仆到达云岭时,人们对刘家祖孙三代的爱国壮举非常感动。《苏南日报》刊发报道盛赞:“父率其子,子率其侄,参加抗日。”刘慰祖时年刚满八岁,被粟裕将军特批入伍,后来改名为刘慰楚,成长为解放军空军的一名师长,这是后话。
在两个月左右的学习期间,刘一鸿除了刻苦钻研政治军事知识和业务,还和同志们打成一片,为人心直口快,诚心相待。
一九四零年一月,顺利结业的刘一鸿回到了老部队。这时,二支队和一支队已经合并,受新成立的新四军江南指挥部节制,陈毅任指挥,副指挥粟裕,参谋长为罗忠毅。刘一鸿被任命为司令部参谋,不久又被任命为二支队教导大队大队长。
雄鹰击长空,一鸿击楚天。
06
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压城的黑云笼罩在一九四一年一月六日。这天,无视民族大义的国民党顽军暗中集结了八万装备精良的虎狼之师,把九千多名满腔热血一心抗日的新四军将士,包围在皖南泾县茂林的狭窄山野里,无情地展开杀戮。新四军誓死不屈,顽强抵抗七昼夜,终因突遭暗算,众寡悬殊,弹尽粮绝,最后大部牺牲,少数被俘,仅有傅秋涛将军带领两千多人突围。“皖南事变”使国民党第二次反共高潮达到了高峰,也使苏皖边的抗日形势急剧恶化,陷于低谷。
中共中央全力反击,重建新四军军部,整编新四军军力。一九四一年四月一日,刘一鸿所在的二支队被改编为新四军第六师第十六旅,旅长由师参谋长罗忠毅兼任,刘一鸿被任命为旅教导大队大队长。
十一月二十八日,发生了惨烈的“塘马事件”。那天,日寇南浦旅团两千多歩骑炮兵和八百多伪军,分三路包围了江苏溧阳塘马村的十六旅旅部与苏皖区党政机关。为了掩护突围,旅长罗忠毅和政委廖海涛壮烈殉国,所属四十八团损失惨重。十六旅旅长便由六师师长谭震林亲自兼任,政委钟国楚。刘一鸿被任命为十六旅四十六团参谋长。
四十六团是十六旅的主力团,战斗力强。逆境中不断成长的刘一鸿,指挥才能如锻钢铸剑一般愈发遒劲锋利了。
一九四二年春末,溧水白马镇尤家村的尤氏宗祠里既庄重又活跃,中共苏皖区委扩大会议在这里正在举行,谭震林师长主持会议,一时群贤毕至。会议正在进行中,突然日寇发动了“大扫荡”,三千多个日伪军穷凶极恶地向尤家村扑来。刘一鸿同团首长一起率领全团指战员沉着应战,奋勇杀敌,取得了“反扫荡”的胜利,保障了这次苏南抗战史上的重要会议在达到预期目的后安全结束。
六月,十六旅旅长钟国楚下令他的老部队四十六团返回横山。已是副团长的刘一鸿和团首长接到命令,便率部驰骋归来,在横山高高扬起抗日根据地的大旗,四面出击狠狠打击日伪顽军。
飞渡夜袭博望镇。一九四二年盛夏的一个夜晚,烟波浩渺的石臼湖暑气蒸腾,湖面上,几艘渔船悄然划行。这是新四军四十六团从姜家村起渡,趁着夜色,在翌日黎明前,顺利渡湖到达了对岸的王母塘和大后村,神鬼不知地隐蔽起来,然后派人化妆进入博望镇侦察敌情。当时镇里驻守着三十多人的伪绥靖分所。夜幕降临后,刘一鸿率领二营战士摸进了镇据点,先控制住哨兵,再用手榴弹炸死伪所长,仅用了半个多小时就全歼敌人。
偷袭俘敌马家桥。冬季来临,河汊纵横的鱼米之乡大官圩瑟瑟于寒风凛冽之中。也是一个夜晚,马家桥伪绥靖分所的汉奸们都已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鼾声如雷,连哨兵也在哨位上沉浸梦乡。刘一鸿率队从天而降,冲进营房。正在做梦的汉奸们被怒喝而醒,面面相觑,糊里糊涂地全部束手就擒。
沈家山打保安团。时光艰难地走到一九四三年三月二十八日。这天晚饭后,打算转移整训的四十六团团部正要集合行动,突然从曹家村那边传来激烈的枪声,是打前站的战士跟顽军保安一团干上了。刘一鸿立即一边调遣连队,一边带领警卫员和通讯员跑向一营所在的沈家山。察看敌情后,他果断下令从两侧迂回包抄狂妄自大的敌军,狠打痛击,以零伤亡全歼了保安一团的一个排。随后,他又率领一部去配合四十八团和五十一团抵御来犯之敌,经过三个小时激战,将敌击溃。
大败顽军北经巷。四月十三日,打内战不抗日的国民党顽军调集重兵进攻苏皖区新四军。面对敌人“分进合击、铁壁合围、逐步推进、重点围攻”的绞杀式作战企图,苏皖区党委和十六旅迅速制定应对战术,命令所属四十六团和四十八团机动灵活地反击进犯回峰山和北经巷之敌。当天晚上,四十六团参战部队急行军十多里,来到仅距北经巷千余米的尤咀村停了下来,由熟悉情况的副团长刘一鸿布置作战任务,依旧采用所擅长的偷袭摸营的战法。指战员们机智地靠近敌人,一声令下,密集的子弹和手榴弹打向敌阵,接着又猛虎下山一般扑向顽军,展开了一场激烈残酷的近战、巷战、肉搏战。顽军手忙脚乱,阵脚大乱,六百多个顽军垂死挣扎一个多小时,便被歼灭了。
紧接着的南岗村战斗,成为刘一鸿指挥的最后一战。四月十六日深夜,木桨搅动着湖水。避开日伪顽凶恶夹击的新四军四十六团,乘渔船再次夜渡石臼湖,来到了东北岸旁的石场村、南岗村、小谢塔村、赵华村一带安营扎寨,打算休整一下。不曾想在次日早上,遭到从北面明觉寺杀过来的三百多日军的突然袭击。敌人凭借着绝对优势的武器来势汹汹,新四军只有背水作战展开肉搏,战斗场面激烈异常,从上午战至夜幕降临。
刘一鸿发现南岗村是敌寇的主攻战场,就带着警卫员冲到村里,看到几个鬼子凭据土墙里的一座茅草房,正在拼命地向攻击的新四军战士扫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刘一鸿眼盯草房计上心来。他叫战士快快找来一根竹竿,把棉絮绑在竿头,再浇上油,点起火,然后把那根长长的竹竿伸近草房。骤然间,在“噼噼啪啪”声中,只见草房燃起熊熊大火。不费一枪一弹,负隅顽抗的鬼子全部灰飞烟灭了。天全黑了,偷袭不成的鬼子们士气已竭,只得丢下五十多具尸体逃回明觉寺。
连续转战于敌后战场,使刘一鸿的脚伤在艰难困苦的奔波厮杀中愈趋严重。行军打仗疼痛难忍,可他仍然操劳军务,面对敌寇身先士卒。上级领导坚决命令他由两名战士护送回家乡一带养伤休整。这两名战士,一个是他的警卫员,另一个是他的妻弟鲁学福。
这样,刘一鸿就在春风骀荡的时节,回到了石臼湖畔,来到了离自己家乡杜塘不远的湖阳乡。
07
“轰——”
一声巨响,将时间定格在了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一日的正午时分,那是个田青野绿的农历四月十八日。在新四军四十六团休整地溧水新桥的马家村,副团长刘一鸿在试炮时意外地身负重伤。
就在二十多天前,刘一鸿奉命还在当涂东面的湖阳养伤。湖阳堪称是个富饶的鱼米之乡。它东濒石臼湖,辽阔的湖面水光潋滟,银鱼泛波,野鸭群嬉,翠菱白藕,甘甜如饴。西邻千顷圩田,河汊纵横,池塘棋布,稻米飘香,麦浪滚滚,朝晖夕阳,一派田园风光。这里的确是个疗伤静养的好地方。
但是,胸怀崇高责任的刘一鸿没有享受安逸,而是利用一切机会探察南山、凹山等矿山以及自己家乡坝头村一带的敌情,以谋划日后抗日工作。同时,他还凭借自己的威望,行走在矿区和村庄,宣传抗日形势和共产党新四军的政策,一下子动员了六十多名苦大仇深意志坚定的矿工和年轻村民,加入到新四军的行列,壮大了革命队伍。
在一个春草离离稻麦青青的清晨,远处的水田里几只白鹭正在闲雅的啄食。刘一鸿和护送自己的两名战士望着秀色江东的青山绿水,警惕的目光里漾出阵阵喜悦,他们正朝着坝头村走去。这种喜悦,不仅来自于戎马倥偬间隙即将与亲人的温暖团聚,更有对一直关心的矿区党组织建设的殷切期待。
还在这一年的初春,后来担任中共江当溧县委书记以及横山县县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的纪涛同志,就辗转秘密进入到坝头村,住进刘家,以行医和教书为名,行走于南山、凹山一带的山村矿区,肩负着在马鞍山矿区筹建中共党组织的重任。刘一鸿依凭自己熟悉的家乡人脉和丰富的斗争经验,为纪涛的使命进行谋划。因着刘一鸿的影响,他的妻子鲁鸿斌和弟弟刘铭吾,就牵线搭桥使纪涛与同村的矿工钟怀富相识交往了。经过深入了解,纪涛知道了钟怀富不仅出身贫苦,参加过新四军四十六团,尤其令人惊喜的是,他还当过刘一鸿的通讯员,具有较高的政治上的进步要求。于是,纪涛倾注了培育的涓涓心血,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潜入采矿区旁的工棚里,去点亮钟怀富的心灯。纪涛和同志们的培育、考验开花结果了。在四月的一天,钟怀富立场坚定地迈进了中国共产党组织的行列。接着,又有四名矿工和雇农向着鲜红的党旗庄严地举起了右拳。
虎穴狼窝之中举起的几个铁拳让刘一鸿感到了涌潮般的力量。他给纪涛他们提出了具有生死考验的要求:在日寇汉奸的严密监视下,想方设法把矿区的钢铁、煤炭、雷管和炸药筹集起来,秘密运往新四军游击根据地,用这些战场急需的物资去支援抗战。
当养伤归家的刘一鸿知晓了矿区党支部成立的条件已似剑与鞘即将相合的时候,他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不禁“荡胸生层云”起来……
脚伤在忙碌的奔波中逐渐好转。感觉痊愈的刘一鸿归心似箭地赶回了部队,随即把自己了解掌握的家乡一带的情况,向上级详细汇报了。认真研究之后,上级当即决定,派刘一鸿率领一支精干的队伍挥戈马鞍山的矿区和乡村,开辟根据地,打击日伪,护矿保粮。
即将去迎接新的挑战了。这天,修械所把一门自制的迫击炮和几发炮弹送到马家村,请团部验收。早在新四军二支队开拔到江东之时,支队里就已经有自己的修械所了。不仅能给自己修理武器,还在团结抗日的前提下,给国民党当涂县政府的自卫队修理过枪支。
一九四三年五月二十一日正午时分,在马家村外的山坡上,试炮验收开始了。按照规定,试射三发炮弹合格后方可接收。革命军队有一个优良传统,就是领导干部面对困难吃苦在前,面对敌人冲锋在前。这样,曾经在南京国民政府军政部学兵总队学习并做兵运工作的老红军傅狂波参谋长,试射了第一发炮弹,爆炸效果不错。
就在要试射第二发炮弹时,一头浓密黑发、戴着圆框眼镜的副团长刘一鸿挺身而出,坚定地说:“让我来试射!”
只见他走到迫击炮旁,弓起左膝,跪下右腿,用双手箍住一发炮弹,对准那斜向茫茫天穹的炮口,同时松开双手。只见那枚炮弹迅速钻入炮口,滑进炮膛,撞到炮底的击针上。正常情况下,当炮弹底火撞到击针时,会瞬间发火,弹丸就会冲出炮膛,洒脱而极守规矩地在天空划过一道弧线,炸向目标。
而此刻,这枚炮弹撞击到击针后,弹丸并没惯常地冲出炮口,而是冒出了缕缕诡异的轻烟。刘一鸿察觉不对劲,赶紧躲开。可是,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炮弹在炮膛里爆炸。躲闪不及的刘一鸿倒在了血泊里。众人哭叫着跑过来围住副团长,看见刘一鸿右腿被炸断,左腿被炸伤。
团卫生队的队长和医生飞跑过来急救包扎。由于敌寇的严密封锁和“三光”扫荡,致使抗日队伍缺医少药,医疗条件极其落后,加之受伤严重失血过多,就在人们用担架把伤者送往旅部医院的路上,刘一鸿壮烈牺牲了。
在抢救时,刘一鸿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银元,交给了闻讯赶来的团政委丁麟章,说:“我不行了,这是我交的最后一次党费。”
他看了看旁边刚刚九岁的大儿子刘慰祖,向丁政委和团长黄玉庭请求道:“我没有别的要求,希望组织上将我的孩子抚养成人,继续革命。”
望着身旁出生入死相濡以沫的战友们,刘一鸿断断续续地说:“我的革命任务已算完成,但整个革命事业还未成功。同志们,不要因为我的牺牲而难过,要在党的领导下继续努力前进。我相信日本帝国主义一定会被打倒,顽固投降派一定会被消灭!”
接着,刘一鸿满眼慈爱地看着儿子刘慰祖,说出了临终遗训:“我没有完成革命事业,慰祖,你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父业,革命到底。”
牺牲时,刘一鸿仅有三十七岁。
九天之后的那个夜晚,在黑幕沉沉之中,在倭魔猖獗之地,马鞍山矿区最早的党组织——矿山和农村两个党支部如一道赤光的闪电划破夜空,宣告正式成立了。参天大树的嫩苗以破土而出生机勃勃的壮美雄姿,告慰着楚天飞翔的英灵。
叶落纷纷,似茂林修竹簌簌洒泪;
峰怀穆穆,如崇山峻岭凄凄含悲。
08
刘一鸿,原名刘传儒,一九O六年生于湖北沔阳县,父亲刘向焜是位私塾先生。仅四个月大时,刘一鸿的生母就病逝了,三岁时随父回到原籍当涂县杜塘乡坝头村(今属安徽省马鞍山市雨山区向山镇落星村)。六岁读书于私塾,十一岁为生计和求学而随父入天主教。一九二O年小学毕业,考上了位于上海徐家汇的天主教学校徐汇公学。一九二五年毕业返乡,干农活,练枪法。次年考入安徽邮政总局当检信生。一九三四年提任当涂县采石邮政局局长。求学与工作期间,阅读进步书刊,怒告贪官污吏,追求真理,心忧天下。直至抗战爆发,捐家举义,艰苦卓绝,壮烈殉国。
家乡黎民百姓一直惦念着英烈。一九五三年,英烈的遗骨终于回到了坝头村。当地政府为英烈修墓立碑,碑刻“先烈刘一鸿之墓”,两旁敬献挽联:“民族英雄精神不死,抗日烈士浩气长存”。
二O二O年九月二日,为隆重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经党中央、国务院批准,国家退役军人事务部公布了第三批185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刘一鸿的英名闪耀于其间:
刘一鸿(1906-1943)新四军第6师第16旅第46团副团长。
一个曾经的天主教徒,一个曾经的国民政府邮局局长,在人生短短的六年抗日生涯里,成长为一名忠贞的共产党员,一名坚强的新四军团级指挥员,转战于马鞍山、当涂、江宁、宣城、溧水、溧阳、句容等市县之地,纵横在石臼湖、丹阳湖、长荡湖、南漪湖、滆湖等五湖之间,“为保卫国土流最后一滴血!”
那么,支撑他的初心和使命是什么?
诗言志。就在牺牲前回乡养伤之时,刘一鸿望着眼前的大好河山,心潮激荡,兴酣落笔写下了一首七言诗,抒发了自己参加新四军入党以来的血战历程和崇高信念,也许我们能够领悟出答案:
四年转战五湖边,烽火连天异昔年。
山河破碎丹心碎,我将热血荐轩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