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生命很像进入倒计时。她时常闭着眼，睁开时眼神直直的，脑袋往一边耷拉着，脸色发暗，半张的嘴，含着一口气，没力气吐出，也没气力咽下。
我迅速往她嘴里塞了几粒速效救心，约摸二十多分钟后，她的生命体征又慢慢回生。清醒时，她一句半句地说着儿时在胶东老家的事情，七八岁时她与地下党联络站的姥爷姥姥一起与扫荡村庄闯进家门的鬼子周旋，掩护两个八路军文工团员的过往。
我趴在她的脸边，从她含混不清的吐字中，知道她在说我父亲当兵时的通讯员济万叔叔晚年不幸，他大儿子工作中不慎跌入大锅炉里被烫死了。她咕噜咕噜说了两遍。
她对座骨神经痛的感知降低了，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她发出时高时低的呻吟声，突然消失了。半清醒时，她的手到处乱找，直到抓住我或者弟弟的手，便安稳了。
清醒时，我们和她对话，她回答的很轻很轻，吐字像绻着舌头。
一天上午，母亲的侄子利来看她，大声问“你是几月几日的生日?”“四月”，母亲想了想又说“五日”;侄子又问，“四月几日”?她眨了眨眼，“三日”。93岁的娘，脑子一直门清的她，第一次记不得自己是四月二日的生日了。
我担心她随时会走，请来小区附近“名格”理发店的小秦师傅为她理发。以往家中一来客人她就兴奋，打开话匣，滔滔不绝。这次，她表情木然。
“妈妈，我叫小秦师傅给您理理发。”
她点点头，慢慢地从一块白色的围裙里伸出她的手，抓着我的手。
小秦在省城名店干过。他技术清湛，修剪精心。夏天来威海探望母亲，我总是带着老人在他的理发店给老妈修剪，他知道母亲喜欢的是近似叫“上海青年式”的一种发型。
母亲始终闭着眼，蜡黄的脸微垂着，再也没有今春我带着她和弟弟去青岛看樱花和夏天随我在烟台龙口消夏时的精气神。
前几天，她精神和神智清楚时，一个劲对弟弟说，你姐吃饭了么?你姐身体不好，叫你姐到另一屋休息，你晚上值夜。我在外屋听到了，鼻子酸酸的。弟弟对我说，妈妈常告诉他，记着你姐对你们的帮助，什么时候都别忘了你姐。
母亲已没有力气，像以往一样，一剪头就对理发师说，“别剪短了，别剪短了，太短不好看”;没有气力看一眼摄影师洗印放大的照片，那是她亲自选中的要和天堂的父亲团聚的照片。是父亲六十周岁时，她和他的合影。
“弟弟，鸡蛋羹好了，你扶着妈的后背，我来喂。”舀出点羹在手背上试过冷热，我用小勺片起一薄片送到母亲口中，她只吃了两口，就不张嘴了;“妈妈喝点小米粥吧?”老人摇摇头，身子向一边倒去。
一天，她突然睁开眼对我说，“你爸葬在哪，我在哪!”我忍着痛却笑着，“也想上济南英雄山么?”
……
但愿母亲在我和弟弟的精心守护下，能捱过寒冬，在阳气上升的春天里迎候新的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