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是抗日战争最为艰苦的时期。夏末初秋,地下组织获得情报,南京汪伪政府的混成旅已经在盐城地区秘密征兵。上级要求,把这批壮丁中贫苦农民的子弟送到姜堰,加入新四军的行列。
邵成的叔叔在盐城的一家商行里“做事”,他是地下组织一个支部的负责人,他的侄子邵成也在这批壮丁的名单中。根据组织安排,邵成没有去姜堰参加新四军,而是被他的叔叔送到了灌河岸边的一条航风船上。
“从今天开始,你就参加革命了,一切都要听潘老大的。家里,你妈妈我会让你婶婶照顾的。”叔叔对邵成交待了几句,就匆匆走了。邵成的阿爹在邵成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邵成是在叔叔的资助下,读到了高小毕业,然后在盐场上做杂活。邵成最听叔叔的话。
潘老大把手抚在邵成的肩膀上,二十岁的邵成猴瘦,两眼却炯炯有神。
几天后,潘老大的船在一处浅滩上抛锚了。“这里是长江入海口的鸭窝沙,这里往西再转弯,就到了吴淞,就到上海了;这里往东,就是东海,再往北,就是我们灌河口了。”听潘老大的话,邵成的心里已经明白了,这里是交通要道。叔叔是新四军的人,新四军在和东洋兵打仗,叔叔和潘老大是让自己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天黑了,船上的水手在潘老大带领下,从浅滩上走到芦苇茂密的地方,用铁锹垫土,然后把船上带来的毛竹麻绳等物品从船上卸下来,很快搭成了一个可以住人的“环洞舍”。这是邵成住的地方。天亮早潮里,潘老大的船拔帆起锚了,为邵成约定的事是:你是吕四人,在这里靠捉鱼为生;如果有船靠泊这里,就一定要接待他;如有东洋兵查船查人,首要的任务是保护自己的同志。“今天早潮退潮后,会有一个叫竹青的人来陪你住几天,教你在这里的怎么过下去。这个人是航风船上的水手,家就住在岸上鸭窝沙的圩里。”潘老大关照邵成说。
竹青是从岸边方向的芦苇荡里走来的,两个年龄相近口音不同的年轻人,说话让对方听懂了就会觉得十分开心。竹青教邵成识别航风船是装货的还是捕鱼的,让邵成知道东洋兵的巡逻艇最怕落潮后浅水。竹青讲的潮汐规律让邵成感到很奇怪,更奇怪的是落潮后,每一个浅水滩里都有鱼,而这里的鱼又是这么好吃!竹青还告诉让邵成,秋天里芦苇会很快枯萎,这样,这个“环洞舍”会暴露在东洋兵的望远镜里。
竹青走后,邵成在鸭窝沙北滩芦苇荡里的生活充满了恐惧和孤寂。潘老大的船,会在不经意间靠上来,给邵成带来米盐油等。而一盏洋油灯,让邵成的环洞舍里没有了夜晚,邵成睡不着觉的时候,就会点起灯,唱他会唱的小调。在秋风劲吹后的日子里,邵成的环洞舍里先后来了几个人,有的只住了一个夜晚,有的住了几天,他们共同的特点是,话不多,晚上不让邵成点洋油灯,然后,就是仔细听着长江的江面上那“突突突”的声响。邵成知道,他们是在等待接头的人乘船过来,有的是在躲避汽艇上东洋兵的盘查。
农历十月廿二,正是潮头上涨的时候,潘老大的赭色帆船来了就要走。手捧着娘带来的棉衣,邵成目送着潘老大的船向西驶去,足有半个时辰了,赭色帆船在瑞丰沙这里左转去了吴淞方向……邵成哭了,邵成想娘了,二十岁,这样远离娘亲孤身一人生活在荒茫野荡的鸭窝沙,年青的邵成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量?!天黑了,不远处一簇枯萎的莞草丛中,有几只野鸭在觅食,泪眼模糊的邵成心里一惊,放下娘带来的棉衣,低下身体匍匐着接近了这簇莞草,扑上去,两只手里,各捏住了两只野鸭的脖颈。
这是捉野鸭的方法。
邵成突然想到,如果东洋兵来查,冬天里没有鱼虾的时候,就说自己是捉野鸭的。野鸭也是从北边飞来,和盐场的浅滩上三三两两的野鸭不同,这里的野鸭成群结队,又好像飞到这里以后就不走了。这段长江的滩涂很长,宽有两三里,芦苇荡里,有莞草和各种野草的结籽,有小鱼小虾,这些都是野鸭的食料。满潮的时候,野鸭会栖息在芦苇上,退潮之后,它们就到芦苇的根部和浅滩上觅食。野鸭每只不过3斤,肉结实有香味,冰封的日子里,野鸭会自然冻死。
时节“三九”后几天,这段江面上东洋兵汽艇增加到了三条,中午满潮时分,一条东洋兵的汽艇突然停在了邵成的“环洞舍”前,甲板上,是几个端着枪的东洋兵。
邵成站在“环洞舍”的东侧。
汽艇上,一个会说本地话的人问:“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吕四。”
“在这里干什么?”
“摸鱼,捉野鸭。”
官样的东洋兵跳到这处土坡上,土坡的边缘已经结冰了,东洋兵低头进了“环洞舍”,过了好一会才出来,他一定闻到了“泥涂灶”上烧的野鸭肉,就让汽艇上的东洋兵把门前箩筐里的十几只野鸭拿走了。
这之后,这条汽艇上的东洋兵来过几次,每次都拿走邵成捉到的野鸭。
邵成守着的这片芦苇荡,春分过后就会冒出新芽,到端午前就淹没了人影。这段江面上,东洋兵开始对来回的航风船都要进行检查。一天深夜,潘老大的船靠上来了,他让邵成格外小心,对每一条过往的航风船,都要留意。
这天傍晚,邵成看到一条船走在航道里侧,这是吕四港马老大的船,会不会要靠过来?从瑞丰沙这里的江面上,突然出现了两条东洋兵的汽艇。这条航风船因此径直往东驶去,东洋兵追到这条航风船后,很快折返了,而且是朝这个方向驶来的。
就在邵成疑虑之际,有人游到“环洞舍”前,而东洋兵的汽艇已经向这里驶来了!邵成扑到江水里,把游过来的人推到“环洞舍”西侧的竹舴上,告诉他东洋兵的汽艇已经追来了,你一直朝芦苇荡的深处走!
待邵成爬上土坡的时候,东洋兵的汽艇已经顶到“环洞舍”上了。这个官样的东洋兵已经在望远镜里看清了,他要抓的新四军,就是被眼前这个光着膀子的人送进了芦苇荡。
“你的,把新四军交出来!?”
邵成答:“我没有看到新四军啊。”
嘿嘿,东洋兵冷笑了两声,拔出手枪,朝邵成的胸口连开了三枪。
因为怕汽艇在落潮里搁浅,东洋兵的汽艇退到了长江里,走了。
……
夜里,杜记棺材铺送来了一口上好的棺材,竹青和鸭窝沙的圩里人收殓了邵成,把他埋在了他的“环洞舍”前。之后,竹青在芦苇荡里找到了那个跳船的新四军情报员,乘着夜色,用舢板把他送到了崇明。
县民政局接到鸭窝沙公社的电话,说:公社正在进行大规模地围垦造地,长江边大片的淤泥浅滩即将变成良田,因为这处围垦的新圩里,有邵成的坟墓,请民政局速派人来,协商迁墓事宜。
杨行是县民政局的助理员,是上海解放后留在地方工作的。长江入海口这片水域,是抗日战争时期,上海与苏北、山东根据地之间唯一的水上通道,这里的瑞丰沙、潘家沙、鸭窝沙等滩涂岛屿上,涌现出了很多英雄人物。1955年,邵成的“革命烈士评定表”和事迹材料,都是杨行调查记录的,只是因为邵成家乡方面的证人没有找到,邵成革命烈士的评定被搁置了。
杨行从吴淞码头乘船到鸭窝沙公社后,接待他的是公社副主任陈光明。从这处老的堤岸上走进枯萎的芦苇丛中,没有路,芦苇根部的积水已经冰冻,走了很久,看到了一处泥土垫高的地方,就像一间房子的地基这么大,中间是一座坟墓。墓地的周围泥土没有流失,只有零星的几簇野草,看得出来,这里是经常有人来扫墓的。砖砌的墓头上有几个模模糊糊的字:
邵成之墓
民国三十二年八月立
“这片新围垦的土地有几万亩,每年可以增加粮食一万吨左右。”陈副主任说。站在邵成的墓地旁,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已经已经被一条新岸围住——整条堤岸上彩旗飘扬,白云从岸堤上翻过来后,就在眼前这片枯黄色的芦苇上面慢慢飘荡。这是严冬里的景象,原本是长江边浅滩上野生的芦苇,即将被人放火燃烧,之后要进行土地的平整和深翻,明年开春后播种水稻……在成片的稻田里,留一处高地一个墓,是不利于规模种植的。
寒风里,夕阳下,陈光明和杨行两人围着邵成的墓走了一圈又一圈。首先是邵成革命烈士的身份确认,之后可以把邵成迁入烈士陵园,在没有确认之前迁墓,违反了有关规定,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在公社招待所里,等待杨行的是当年的水手竹青,他现在是公社运输社的支部委员,船老大。让杨行没有想到的是,邵成的叔叔也被竹青用船接来了。邵成的叔叔是革命干部的身份,现在已经退休了。杨行握着老革命的手,激动地说:“现在好了,证明人都齐了,评定邵成同志为革命烈士材料就可以上报了。”
邵成的叔叔说:“邵成这孩子出来二十多年了,我是来接他回家的。”
杨行思考了许久,评定革命烈士的文件中有明确规定,烈士可以在牺牲地评定,也可以由烈士家乡的人民政府评定。如果邵成评定为革命烈士,邵成的母亲每月有8元的生活补助。杨行还了解到,邵成参加革命那年,他的家乡行政区划改称为潮南县,后潮南县改为滨海县,1966年3月被国务院命名为响水县。
杨行连夜整理了所有邵成的资料。第三天,在灿烂的阳光下,竹青老大把全新的机器船开到了长江的北航道里。江滩上搭竹桥,让红布覆盖的邵成骨殖上了船——这是公元1968年的严冬里,邵成回家了。
没有惊动各级领导,叔叔把侄子邵成埋葬在了他的父亲墓旁。墓碑是公社送来的,在“革命烈士邵成之墓”墓碑上,“革命烈士”四个字,待政府批复后,再描上红字。潘老大是被他的水手从连云港用拖拉机接来的,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黄纸烧给邵成。邵成的妈妈眼睛已经失明了,她坐下来,抚摸着墓碑,说:“这么厚实,就怕这孩子受用不了……”
冷风凄切。整个安葬的仪式上,邵成的叔叔不时端起袖子擦拭着眼泪,当上海市宝山县民政局助理员杨行要把材料送去响水县政府的时候,被他阻止了,他说:“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我们把一批又一批青年送上了战场……今天,邵成这孩子回家了,我们心里已经满足了,就不要再给政府添麻烦了。”
2024.0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