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涌动赵家沟
1981年初春,老队长赵东广拿起锄头,从家门走出来,刚到朝门边,就扯起有点沙哑的嗓子吼道:“出工了,男劳力担粪浇麦子,妇女半劳力就除草,搞快点啊!”
吼完后,赵东广站在朝门边,点燃叶子烟眨巴起来。吞云吐雾的感觉,让他享受着当队长的快乐。一支烟抽了一半多了,没有几个人来朝门向队长报到的。十几年的大集体劳动,让大家都疲劳了,反正做多做少一个样,做好做坏一个样。像光光娃、麻狗娃、群英这些可以做点小生意的能干人,哪里看得起那几个工分啊,今天是逢广新场,一大早就跑街上去做自己的事情去了。他们赶场一天要挣普通社员一个月的收入。赵东祥习惯了队长的喊声,担起粪桶,按照队长的安排,去对面的矮梁子为小麦浇粪。老一辈的赵东祥和张桂芳从不缺席队上的劳动,不论是天晴下雨,全年都是满勤,可是一年下来,结算后,赵东祥一家还欠队里的粮食和折算的资金几十元。赵东祥无奈,只有年年累积,虱多不痒,账多不愁。他相信总有一天队上要给自己减免的。
赵东广心里也是难受,前几年,他振臂一呼,就有社员陆续来到朝门报到,参加劳动,那种被簇拥的感觉,真是好啊。遇到懂事的社员还给他献上叶子烟,条件好的还有纸烟。东广队长来者不拒,左手接到夹到那饱经风霜的耳叶子上,两边夹满了,就装进他特意叫广新场著名的李裁缝用机器打的一件有四个包包,体现干部风格的中山服里面。他一般不给别人发烟,总是一个人吃独食。但是,遇到调皮的社员像光光、咪子娃这些捣蛋的后生,他不给烟,就会将他摁倒在地上,强行摸走兜里的烟,一旁看闹热的社员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东广碍于队长面子,心想反正是社员送的,也就从地上爬起来,两手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平时穿衣服很散漫的队长,今天也是老棉袄上一根鸡肠子带带,拴住腰杆。被两个调皮的娃儿拉开带子,衣服就散开了。露出雪白的肌肉。这时有好事者,吼了起来:“快来看啊,队长的鸡跑出来了啊!”队长很不好意思,扫视大家一圈。见妇女们都埋头干活,也就淡定了。嘴里骂道:“两个鬼崽崽,敢抢老子的烟,真有点太岁头上动土的意思,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咪子娃的父亲赶紧上前表示:“队长大人,娃娃不懂事,你是老辈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回去我关到门收拾他。”然后递上一只叶子烟,给他点燃,赵东广又是满脸笑容了。
笑声中,赵东广也心系社员的生活,有些东西,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都在一个大锅里舀饭,针过得线过得就行了。不管社员来不来,早来还是晚来,都叫记分员记满分,遇到调皮扯把子的社员,赵东广处理问题就是给他们家增加补贴,加工分。这样赵东广越做好人,生产队的工分越多,而收入却不多,一年下来,平均工分价值低到了8分钱。而二队是8角钱,四队也是4角多。赵家沟五队就是王老五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社员越来越穷。敢怒而不敢言的人就在下面叽叽咕咕着,想自己单干,这样不养懒人,日子就会好起来。
正当几个稀稀拉拉的社员在矮梁子麦子地里劳动着,很快就到了近中午了。几个赶场的社员都匆匆往家里赶了。赵东广看大家做得有心无力,个个都在磨洋工,等到收工。他就振臂一吼:“莫做了,收拾家伙,回去吃午饭。下午继续干啊。我下午到公社开会。”
中午时分,在竹林读过高中,外面闯荡,见过世面的龙娃端着一个泥巴碗,装满的红苕和像星星一样散在面上的几颗白米饭,来到朝门集中。龙娃的家境比大家好,经常碗里见得到米饭,一般的人就只有吃汤红苕了。后来光光娃、建娃、亮娃等都陆续来到这里,一边听着广播一边吃饭,还不断讨论。光光凑在龙娃身边,看到他碗里有白米饭,还有榨菜炒肉,很是羡慕,就将筷子伸向龙娃碗里,用闪电般的速度,夹起榨菜和两片肉,就往自己嘴里送。龙娃很生气:“光光,你娃经常吃好的,也不给我们吃,你还好意思来夹我的榨菜。”
光光笑着说:“有句古话说,好的东西大家吃,大家吃了大家香,一个人吃了窝痢打标枪(土话,拉稀)。二天我有好吃的,给你吃。”
龙娃笑着说:“你娃会说,偷东西都有正当的理由。不过,你们过来,我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大家感觉很神秘。几个泥巴碗一下子就凑到了一起。这时,龙娃却卖起了关子,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地扫视大家一圈。小声说道:“先说,你们要保密,这事万一没有,我们就要挨起,大家发誓不说出去。”
建娃比大家都大些,马上到了结婚的年龄,家里还是一贫如洗,天天为生活焦虑着,就先发誓,表示绝不说出去。这时,龙娃才低声说道:“前几天我去赶竹林场,听说了,要包产到户了。”
光光很急迫,追问道:“是不是把土地分了,各家各户单干?”
龙娃模糊地回答道:“好像是这样的,竹林都在试点了。这是我们四川出来的大官邓小平提出来的。”
建娃说:“这哈对了,老子把自家的自留地种好,让那些懒人沾不到便宜。我估算一下,这样下去,我三年就可以修瓦房,接婆娘。”
龙娃说:“反正日子要好了,我们都有机会了。”
这时老队长,从他家院子走出来,向着向朝门方向慢条斯理走来。边走边点燃一根烟,吞云吐雾间就来到大家吃饭的地方。他用手将留在嘴边胡子里面的油珠珠抹去,眼睛一眯,说道:“龙娃,你是我们队里的高中生,文化最高,要是解放前就是秀才了。要给大家带个好头,不要像光光娃那样做公家的活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把生产队搞起来,我们明年争取劳动日达到2角,大家的日子也好过点,以后这个队长你来当。我就不当了。毛主席说得好,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好像八九点钟的太阳,朝气蓬勃。”说完,队长就离开了。
龙娃听到队长这样悲凉的话,心想,未必他知道,要包产到户了啊。当队长这么安逸,可以吃香的喝辣的,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队上的大人打小娃娃的时候,小娃娃不服气,大人一声吼:“队长来了!”吓得小娃娃乖乖听话,这个小娃娃都害怕的好位置,他怎么不想当了啊?龙娃想,队长是个狡猾的人,估计是探听虚实的,这儿多年他就只动嘴,不动手,社员干活路,他就双手一抄,到处转悠转悠,美其名曰,检查生产,检查质量,这样他就占了不少的便宜。
大家用异样眼光看着这个长期吃欺头的队长。光光说:“二天包产到户,队长就好耍了啊。”
“好耍了,也好耍了,社员们都做自己的包产地,估计大家不会买他的账了。”建娃说。
“哦豁!那不是吃不到欺头了啊。”光光高兴地说。
亮娃却说:“那不是回到解放前了,地主又解放了,我们贫下中农又要受苦了?”亮娃一家是外来户,祖辈都是靠给别人着长工度日。解放时,他的父亲感觉翻身了,上蹿下跳,想捞个一官半职,可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坚决不同意他在队上担任职务,只好成了队里的养猪人。亮娃也不简单,利用养队里的猪机会,经常把腰间弄得鼓鼓的,偷点玉米、麦麸回去,把自家的猪也养肥了。在外人眼里,这是个肥差。
还是龙娃见过世面,听到大家东说西说,他赶紧出面控制局势:“大家不要东想西想,老队长还是不容易,我们大家都不容易,万一包产到户了,我们还是要团结互助。亮娃说得不对,怎么会有新的地主啊,这是新社会了。大家要相信党中央,也要相信国家。你说嘛,我们有四川老乡小平同志在中央,他会照顾我们四川的,大家把各家各户的事情做好就对了。”
老队长匆匆离开朝门边吃饭的一堆人,从红花梁子前往龙虎公社开会。他早先也听到点风声,说要包产到户了。既高兴又忧伤。高兴的是自己累了一辈子,家里的娃娃也没有照顾好,全靠老伴一个人担起家务,自己也就是队里给的队长工分补贴,那是社员的平均数。不高不低。想到这里,老队长赵东广心中升起了对家人的亏欠之情。不过,平时社员们求他办事、盖章的时候,送只鸡或者送只鸭,富裕大方的人,还提坨肉来。想起这些事,也让队长感到安逸,当队长还是好啊!
站在红花梁子的垭口上,老队长停下脚步,顺手从中山装包里,拿出一支烟已经卷了的纸烟,当然这是队上龙娃这个后生送给他的好烟,舍不得吃。放在兜里,已经折断了。他用一只手掌着烟,摁住断点,点然后,开始吞云吐雾,享受这种快感。以后社员们不求他了,他手里加工分、扣工分的权力都没有了,不会再有这样的好烟抽了。
当烟火烧到老队长的两根指头的时候,他才从繁琐的思绪中醒来。定了定神,放眼望去,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赵家沟,就要变天了。他感叹,这么好的田土为啥养不活这些人啊,是我队长没有当好?还是天老爷作怪?他百思不得其解。赵东广将烟头一丢,扭头向着公社方向大步走去。
龙娃说的天大消息,被几个信誓旦旦的人悄悄地走漏了风声,就像一个春雷炸响在赵家沟的土地上,也像一阵春潮涌动在大家心里,惊住了赵家沟的男女老少。特别是家里人口多的,有的摩拳擦掌,有的奄奄一息,有的精神抖擞,有的静观事态发展。
消息传到赵东祥耳朵里,他只是一个呡笑。长期受压迫的心不敢过分激动,害怕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其实,赵东祥这个老实人心中还是有自己的打米碗。心想,这哈对了,以后自己辛苦点,打下的粮食肯定够吃,给远斌的每月的五元钱也不再拆家里的墙木去卖了。也不再东借西借了,看人家的脸色的日子不好过啊。熬到远斌毕业拿国家工资了,一家人就会有好日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