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散文

徐明怀:月亮、镰刀和父亲

作者:徐明怀   发表于:
浏览:60次    字数:3378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113篇,  月稿:0

  仲夏,夜色渐浓。

  一轮新月西挂梢头,繁星作伴,眨巴着眼,缀满浓稠的夜空,夜空像一顶碎花帐篷笼罩着村庄。

  村庄传来清脆而刺耳的“嚓嚓”声,潜入熟睡孩童的梦乡,有时这声音会在拂晓前出现,惊醒睡意未尽的孩童。

  借着皎洁的月光,一个双臂环拥弓着背的身影坐在低矮的长木凳上,一起一伏,手里拿着一把拖着木柄尾巴月牙状的镰刀,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捏着刀尖,时而交替,镰刀随着身影的起伏不停地在一块磨刀石上来回摩擦,刀口亮晃晃的,像是梢头的新月落在了手中。磨刀石搁在木凳的前端,身影对着磨刀石坐在木凳的后端,身影的右手不时地伸进木凳旁放在地面上盛有水的小水桶,用手心窝捧起一丢丢水洒在磨刀石上。水在镰刀和磨刀石的摩擦下变得浑浊,粘稠,镰刀越来越铮亮,水也越来越粘稠,直至干涩。最后身影用大拇指在刀口边缘轻轻划过,视察刀口的锋利程度,又用食指轻弹刀身,贴耳倾听,声音会传出什么样的信息,只有身影自己知道。

  身影是父亲,孩童便是童年的我。

  五更鸡鸣,母亲早早起床,在灶头忙碌起来。糯米粉粑粑(家乡称“油糍子”)在烧得滚热的放有菜籽油的铁锅里煎到焦黄,出锅前洒上糖水,呈焦糖色,熬一大锅稀粥,盛在大铝锅里冷却,再配上一碟毛豆米炒咸菜,这是夏收农忙时节农村早餐的标配。夏收总是在端午前后,端午粽子也是早餐的一大点心,母亲裹的粽子香糯可口,白米粽养在冷水桶里,吃时捞起,剥开粽箬,用筷子戳进粽身,蘸着白砂糖冷吃,一绝。

  父亲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镰刀,母亲的早餐也准备好了。

  饱饱地吃完一顿“丰盛”的早餐,父亲将镰刀搁在竹篮里,母亲给我们留下早餐后,将剩余的早餐用锅盘盛好,拿上碗筷,和镰刀一起放在竹篮里,再装上用大瓷钢杯子早已泡好的大麦果子茶,最后冲满两热水瓶开水,一切准备就绪。

  父亲和母亲戴上草帽,挎着竹篮子,拎着热水瓶,踩着晨露,下田割麦去了。

  晓色云开,新月高悬,秧苗田里青蛙收起了喉咙,蛙声渐息,麦田一片金黄,晨风拂过,掀起一波波金色麦浪。

  晨露润湿了整个麦田,清晨是收割麦子的最佳时辰,中午太阳炎热,麦穗因干而脆,容易断裂,落在麦田里而浪费,早晨趁着晨露的潮湿收割麦子,能割出个好收成。

  父亲取出竹篮里的镰刀,走向田头,对着麦田深深鞠一躬,表情肃穆而虔诚。双脚呈八字迈开,双腿直立,硬朗的腰杆慢慢下倾,弯腰弓背,右手紧握镰刀柄,左手拢起麦秸秆,镰刀贴着麦秸根顺势割剐,麦秸秆也一根根顺势倒下,割了一茬又一茬,父亲再用一撮麦秸秆作绳,左膝跪在割下的摞在一起的麦秸秆上,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迅速将一大撮麦秸秆牢牢捆起,动作娴熟,一捆麦子很快就收割好了。镰刀的锋利和父亲的娴熟,让麦子根本来不及作告别,就匆匆离开了它生长的土地,留下了一茬茬齐刷刷的麦秸根。

  太阳已慢慢露出了脑袋,天空中的月牙由清澈明朗逐渐变得黯淡模糊,直至隐匿。这轮新月像极了父亲手中的镰刀,镰刀也像极了父亲弯腰割麦的姿势,月牙、镰刀和父亲似乎已融为一体,成了象征意义的生命共同体。

  太阳公公已经坐在了上午九点的时针上,父亲将镰刀搁在麦秸捆上,走向田埂,端起竹篮里瓷钢杯,喝上几大口大麦茶,用毛巾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坐到田梗上,稍作休息。母亲将早已盛好的稀粥、粑粑以及剥好的粽子递到父亲手里,父亲大口吃起来(我们那里叫“吃二顿子”),高强度的辛苦劳作,这个点该是又渴又饿了。

  填饱了肚子,父亲从衬衫前胸口袋里掏出一包“丰收”牌香烟,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再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柴,父亲用火柴头在火柴盒灰褐色磨砂状的侧面轻轻一划,“哧”一声火柴头燃起了鲜亮的火苗,父亲立刻窝起双手,将火苗裹住,生怕被风吹灭,父亲斜着脑袋将叼在嘴里的香烟烟头伸向火苗,猛吸两口,火苗立刻吞噬了烟头,燃起的烟头化作一撮火星和灰烬,再化作一缕青烟袅袅流向空中。父亲缓缓地吐着烟雾,浑身舒坦,惬意,悠哉。

  父亲吸着烟,目光投向金灿灿的麦田,一半麦浪,一半麦茬,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丰收的喜悦溢满父亲黝黑的脸颊,眼睛在草帽下眯成一条线,汗滴还是止不住地从他额头滚了下来。

  太阳的光芒越来越刺眼,越来越毒辣,撒在镰刀上,折射出灼热的光,镰刀像似快要熔化掉了。父亲扔掉烟头,用脚上穿着的军绿色解放鞋鞋尖轻轻拧灭烟头余烬,又走向麦田,继续收割。好刀需磨,方才不钝。父亲拿起镰刀,又用拇指在刀刃上轻轻划了一下,知道趁中午回家吃饭午休片刻,再将镰刀拿到磨刀石上磨一磨,以便下午的收割进程。

  经过割麦、拉麦、脱粒、扬场、晾晒、装袋、交公粮、堆麦秸垛、犁田、插秧,夏季农忙总算结束了。镰刀经过高强度的劳作,也该休息了,父亲用抹布仔细地擦拭着镰刀,除去镰刀身上的泥污,然后再用点机油抹在刀刃上,以防刀口锈蚀,最后将镰刀挂在相对干燥的灶披间泥巴墙上,灶披间是用来专门堆放农具的,也垒有粮食。

  镰刀从农忙走到农闲,由动态转向静态,但它始终有粮食作伴,并不孤独。镰刀看似割断了粮食短暂的生命,却又在默默重启了粮食新的生命轮回,镰刀和粮食从未分开过,它正在泥巴墙上静候下一轮秋季农忙的稻收。

  一把镰刀的打制甚是讲究,镇上专门有打制镰刀的铁匠铺,父亲在农闲时经常会光顾铁匠铺打制镰刀。铁匠师傅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戴一副老花眼镜,身穿一件锈迹斑斑的深蓝色工作大褂,手戴一副线头早已磨烂的线织劳保手套,手套旧得由最初的乳白色变成深褐色,可见师傅生意繁忙。

  师傅选用上等熟铁条,放到高温炉火内冶炼,掌握好火候,用有牙口的大火钳钳出烧得血红的铁条,放在生铁铸成的大铁案上,左手用火钳夹住铁条,右手持铁锤有节奏地锤打铁条,由于熟铁的可塑性,灼热的铁条经过锤打,慢慢变形,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窄,越来越长,直到成月牙形状,已见镰刀的雏形,再经过炉火的冶炼,反复锤打,最后冷却,砂磨,一把崭新的镰刀大功告成。

  打制的镰刀刀身是深褐色的,刀刃经过砂磨,开了口,锃亮,似一轮月牙。父亲接过镰刀,做出老动作,大拇指轻划刀口,食指轻弹刀身,贴耳聆听,然后递支香烟给铁匠师傅,竖起了大拇指,连连称赞师傅技术精湛,手艺高超。可惜这样的传统手工技术如今几乎失传,被机械化机器制造所取代,只有这种匠工精神留给后人回味,传颂。

  镇上每年农月三月初三有个庙会,各种农具产品都有展销。父亲每年都会早早去赶庙会,于父亲而言,最关心的农具产品当然是镰刀,父亲会跑遍各个展销摊位,比较着镰刀的质量,铁质好不好,刀刃是否锋利,做工是否细致。父亲的眼睛是很“毒”的,凭着自己多年的务农经验,一眼就能识别出镰刀质量的好坏,如果遇到劣质产品,父亲会严厉地像教育我们子女一样,瞪着眼睛毫不留情地痛训摊主一顿,摊主只好灰溜溜地收起产品,不敢再向父亲推销,可见父亲对农具产品的质量要求极高,尤其对镰刀质量的要求更高,镰刀质量的好坏直接影响到收割的效率。新买或打制的镰刀,父亲拿回家都要重新放到磨刀石上磨一磨,直到自己最满意为止,也算是对镰刀的保养。每每磨完刀,看着自己的“杰作”,父亲都会悠然地点上一支烟,得意得飘飘欲仙。

  随着农业现代化,科学种田理念的普及,用收割机收割粮食逐步取代了用镰刀收割的手工劳作,种田的效率也得到大大提高。麦田里再也看不到父亲弯腰割麦的身影,只有收割机轰隆隆地从麦田里来回碾过。

  麦子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却用了不同的方式离开庄稼地,麦秸秆不规则地倒在麦田里,麦穗也有不少掉落在麦田里,似乎不情愿离开麦田,它们对镰刀和父亲恋恋不忘,它们甚至怨恨这现代化的时代葬送了自己与父亲及镰刀饱满而深厚的情感。

  父亲望着空中那轮新月,一脸的无奈和叹惜。

  镰刀终于完成了它光荣的历史使命,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身体紧紧贴着墙壁,默默细数着自己曾经的辉煌,静静守候着岁月的安好。

  如今,老父亲已是七十四岁的老人,身患严重肺气肿,他一辈子爱烟如命,最终烟却害了他的命。再也看不到他手划火柴点烟的姿势,也再也看不到他磨镰刀去田里割麦的身影。

  父亲时常佝偻着身子走进灶披间,两眼默默望着墙壁上挂着的一排排落满灰尘的镰刀,镰刀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像士兵样等待着父亲的检阅。父亲的腰杆不再硬朗,佝偻的身子像极了躺在岁月深处这铮铮的镰刀,也像极了悬在晴空之中那清冷的新月。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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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父亲 镰刀 月亮 徐明怀
评论(0人参与,0条评论) 陈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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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评论
    2022-07-18 17:13
    美文苑
    久候了,徐老师的散文佳作!确如那天上的新月一般美好,晶亮,纯美。新月,镰刀和父亲,是生命的共同体,是生活的美好姿态,是如烟如歌的悠悠往事,是传统农耕下的一记符号,是再也回不去的浓浓乡愁!同是江淮地区,徐老师笔下的那一幕幕场景,那个农忙时节的苦与乐,亦都历历在目。我看到了翻滚的麦浪,我闻到了麦子的清香,我甚至记起了那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那些回不去的时光,多美好!为徐老师的美文点赞!
    来自·福建省福州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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