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逝,光阴荏苒,生命的唱片咦咦呀呀得旋转,一晃几十年时光,弹指一挥间……那曾经灼灼闪烁在眼前的,对未来的热切的憧憬与企盼,早已淡褪了昨日绚丽的光环,而今,我只能驾起回忆的引擎,在时光的遂道里回溯;昨日黄花依旧,俨然一幅长廊的画卷,我踌躇观望,竟不知在何处驻足,何处是落脚点……
还是说说童年吧
我小时侯最快乐的事,莫过于去二台的大淖儿滩里帮父亲放牛;那年是个夏天。那时的父亲还年轻着了,高挑挑的个子,带着圆形的白色的眼镜儿,脸上总带着温暖的笑意,一副五六十年代标准的知识份子的气质;父亲本来五八年就参加了工作,是国家的正式教员,也是老百姓们心目中有口皆碑的优秀教师。文化大革命中父亲要求进步,申请入党,可是因为成份问题,一直不能通过,父亲一怒之下,愤然辞职,毅然决然地回到农村,放牛种地,他觉得这样活得坦荡自由……
和我们一同合群放牧的还有白石头洼的两个老头,一个留了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还有一个说话慢吞吞,一张嘴就露出一口怪白怪白的大板儿牙。在出群或回群的时侯,白山羊胡子总是骑着他的黑色的大肚毛驴,巅儿,巅儿,巅儿……毛驴迈着轻捷而细碎的步子,而他悠然地骑在驴背上,始终直秉秉地挺直着身子,仿佛有一支硬挺挺的木棍儿在后背上绑着,而那颏下的一缕雪白的山羊胡子,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个形象一直象剪影一样刻在记忆里。那个大白牙则总是找着山羊胡子攀谈,"你是个急性子,我是个蔫性子",山羊胡子总是说:"人不得外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而父亲更多的时侯是给周围聚拢来的各个村的牛倌羊倌们捣古说书,有时侯说《小五义》,有时侯讲《雍正剑侠图》。有一段故事至今难忘,说有一个老道上二龙山学艺,一学六十年从来不曾下山,当然武艺超群,到了出神入化,炉火纯清的境界,终有一日师父送徒弟下山,要到江湖上一试身手,可刚出山门不久,便遇上了劲敌童林,童林那时刚从古刹里得了一口叫"秋风落叶追魂斩"的宝刀,那宝刀的厉害之处在于紧要时刻自己便会出鞘杀人;可怜那还六十年学艺的道人,却碰上了这等大杀器,只一个回合就被这秋风落叶追魂斩给劈为两半;那时侯,师傳还没有回得山门,当师傅回转头看他时,他已经命伤黄泉,师傅只好"唉"了一声,一甩手,一声长叹……。不过必竟内功深厚,他临死时还感到一陣凉嗖嗖的,一直从头凉到脚下。
那时侯,每天早上,晨曦还没有散去,我们便赶着一群浩浩荡荡的牲畜队伍到二台的淖儿滩里去放牧,太阳落山的时侯,我们又踩着太阳的余辉,赶回村里去。那时二台周边的许多村里的牛群,马群,羊群都要到滩里来放牧,白石头洼,李油坊,安家梁,旧围子,庙上的,许许多多,放眼望去,偌大的草滩里,沙麻麻的全是牲口,它们在草滩上撒欢儿,奔跑,欢快地,尽情地,贪婪地啃食着嫩草。那时的二台滩,全然不是今天的模样,那真是一片广袤而神奇的草滩。滩里有两片小淖儿,总是亮晶晶的,远远望去,就象镶嵌在绿色草毯上的两片明亮的镜子。草滩里各种野草丰茂,在嫩绿的草色中各种星星点点的小野花点缀其间,争奇斗艳,竟相炫耀着它们生命的颜色;天空中则各种鸟儿啁啾鸣啭,淖儿里则哇声一片;如果往远方眺望,可以看到雄伟的西叠不雀儿山清晰的轮廓,一分场砖场的高烟囱里冒出袅袅的白烟,远方的三盖淖和一分场淖连成一片,如果是傍晚时分,那亮丽的水色在夕阳的照射下就像一柄巨大的金光闪闪的利剑,橫亘在西天的地平线……
每当中午的时侯,偌大的草滩,忽然变得空洞而寂寞,大部分牲畜都回村歇晌去了,少数不回家的马儿们则静静地伫立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偶尔抽一下肌肤或甩一下尾巴以驱赶蚊蝇;它们大概也像张飞一样,睁着眼睛就小憩片刻;牛儿们则卧倒在松软的草地上,一边反刍他们吃下去的食物,一边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俨然一幅思想家的样子……。那时侯,骄阳如火,热浪排空,空气仿佛被点着了一般,潮湿的大泽,在太阳猛烈的炙烤下,蒸腾出滚滚的蜃流,向四处流窜,幻化出无数奇妙的景观,这蜃流象虚无缥缈的海市,猛然间在这旷野上重建了另一个世界,那鸟儿的鸣唱也好象远遁到九天外的某一个角落,这个时侯我会感到一丝丝的恐惧,忽然想起大白牙大叔所说的那个故事,细细听来,仿佛真有古代战场上的战马的嘶鸣,兵器撞击的金属的钝响,隐约传来……
也许是气侯的原因吧,那时的二台滩,几乎就是一片潮湿沼泽地;人走在凹凸不平,疙疙瘩瘩而软绵绵的草地上,稍一用力,脚下便能沁出水来,越往大滩的深处,地势也就越低洼,而草势也越发旺盛得疯狂,——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地理景观,如果你没有身临其境,绝难体验到它给你心灵上造成的强烈的震憾,如果用现在的话说,那绝对是原生态的草原湿地。人走在这种草地上时,须要小心翼翼地在那一坨坨连续不断而又杂乱无章地排列着草塔上来回跨越,就像练功得走那高高的梅花桩一样,稍不小心就会一脚踩空而跌到泥泞里去。我那时因为年少好奇,在放牛闲暇的时侯,常要到这草丘上疯跑上一阵,我光着脚丫子,在这上边练"八卦陣",陶醉地"舞蹈",有时不小心,就会踩上一只迎面跳过来的哈蟆,吓得头皮发紧,冷麻冷麻得。
牛倌们沒事时常呆在一起闲聊,常常会讨论这种奇特的地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反正众说纷纭吧,有的说自古就是这样的,有的说是蒙古人在时放骆驼,让骆驼踩出来的,而大白牙大叔的说法最惊悚,他称这种地貌叫"人头卜子",他说这里以前人烟稀少,而狼却特别多,说"太阳瞪山,麻乎烂颠",每到傍晚的时侯,狼们吃饱了食物,都要到这两片淖儿里来喝水,时间久了,竟然形成了一条"狼道",自从听了这个故事,每天回家时,都害怕得后紧后紧的,时不时地回过头瞅瞅,看有没有一个凶恶的狼在后边跟着。他又说为甚叫"人头卜子"了?因为在这每个草疙瘩下边都埋了一颗人头了,说是在古时侯不知是那个部落和那个部落,在这片草滩上打过一仗,死了好多好多的战士,后来每个战士的骨殖都埋葬在这里,就形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他的这个故事更让我害怕了好天。
人都是有感情的,小孩子也不类外,而且小孩子的感情更纯净更真挚,放牛时间长了,我和牛倌羊倌们都混熟了,父亲是大牛倌,我就真正变成了小牛倌,山羊胡子和大白牙总是哄骗我,一会让我给他们撵牛,一会又让我去给他们圈马,我则因为他们常和父亲一起呆着,也自然把他们看成了朋友和亲人,小小的心灵居然产生了某种依恋的情愫。
秋天的时侯,我听到一个很难过的消息,父亲的牛倌的职位被队长给割了。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居然气得哭起来,说放个牛都要被人欺负!那时家景困顿恓惶,父母从小也没在田地里受过,对农村的其它強体力劳动又不太胜任,觉得放牛是点轻闲活。记得那天父母俩人整整说了半夜话,大概是父亲安慰母亲了吧,大意是天无绝人之路的意思,不让放牛,咱可以干别的!我那时幼小的心灵也受到了打击,笫二天早早起来,站在牛群经过的路口,远远地望着山羊胡骑着黑色的大肚毛驴,颠儿,颠儿,颠儿得悠然而去,看着大白牙跟在牛群的后边,消失在白茫茫的晨曦里……
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会想起那个早上,一个孩子站在村头的晨曦里,久久地伫立,凝望着远去的牛群,两眼溢满了泪水,心头充斥着无可名状的失落和愁悵。我想父亲当年放着好好的教师不当,而要回到农村放牛种地,也许反应了父亲的一种消极逃避的心态吧,他想到农村寻求闲适和自由,可农村也不是遁世脱俗的世外桃园,他因此在农村承受了更多的苦难和挫折,……三年前,父母都相继离我而去,永远得消失了,他们消失在暮色苍茫的傍晚的余霭里,消失在晨曦渐起的霞光里,消失在白晃晃猛照的烈日的芒里,消失在村际田间的小径的树林里,消失在猛然撩动我衣襟的风里……
我站在曾经的草滩上苦苦得寻觅,那里还有当年的景象?那亮晶晶的淖儿哪里去了?那神秘莫测的大泽哪里去?如今这里建起了牛场,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臭气。所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迎着漠漠的朔风,在这曾经的滩上沉思,这难道不是"川"吗?也许再用不了多少年,这二台滩将从地球上消失;正如我的父母一样,取而代之的也许是高楼大厦,也许是工厂农田……到那时,谁也不曾想到,在这片土地上曾经烙印着一个人的童年。沧海桑田,演化更迭,这也许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阻挡时代的脚步;抱着这样的想法我的心情也就释然了。
人生是一把折扇,打开来是缤纷的昨天,合起来就是眼前的今天。人生是一部书,我把所有奔跑着的日子,都摁进去,摁成今天的一个追寻的目光,摁成一个沉思的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