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风车轶事
现如今在农村,鼓风车已经很难再看得到。
我家老房子(旧式平房)里,搁放着一台鼓风车,一台外相犹如一把大吉他的鼓风车,上面积满了灰尘,摇把手近乎要脱落,两只木脚看上去已经霉枯,若不是一头顶靠着墙壁,可能早就坍塌了。
这把“土里吧唧”的大吉他,却是生产欠发达年月里农人打晒稻麦豆的重要用具。
我家这台鼓风车,是父亲赶牛场时用一头小牛(牛价的三分之一)跟别人换来的。
早稻收割进来时,小牛犊(黄牛)已长到有一米多高,父亲决定把它牵到牛场卖掉,换些钱来买农具。
母亲和妹妹们在打稻谷,脚踩打稻机前头很快堆积起一座谷山,里面稻谷和草屑混杂,即便用竹筛筛过,长条的草屑虽然被清理干净,但稻谷里依然裹杂着大量的粉屑。
粉屑是筛不掉的,得靠“扬”,即站在高处慢慢撒下稻谷,借助风力把夹杂在当中的粉屑吹走。
以往靠这种“扬法”来清除粉屑,母亲和妹妹们要忙乎四五天,全身总是弄得尘乌不堪。
隔壁王罗汉家,稻谷打下后即倒进鼓风车吹扬,一箩筐一箩筐干净的稻谷被抬至粮仓边。母亲曾借来用过,一座谷山半个上午就吹扬完毕,借别人的东西难,母亲后来就没好意思再开口。
父亲牵着小牛犊到会场,一直挨到下午都未能卖掉,正打算回家时,猛然发现一台鼓风车搁放在大樟树下,看样子是要售卖的。
和东家打过照面,东家告知鼓风车的确是要出售,并说出了价钱。
摸摸干瘪的口袋,父亲只能打退堂鼓。
正欲离开,见东家的眼光不时落在小牛犊上,父亲竟然提出用小牛犊和鼓风车交换。
东家很爽快,商定按牛犊价格的三分之一换取鼓风车,另三分之二的钱,他补给了父亲。
我早已忘记父亲是怎样把那台鼓风车弄回家的,只依稀记得他刚到家门口时的兴奋喊叫:老婆子,鼓风车!老婆子,钱!
母亲和妹妹们在兴奋中,把一畚箕一畚箕的稻谷倒入风车的漏斗,然后摇转,不停地摇转,纷纷扬扬的粉屑从风口窜出,直飞得老远老远。半个上午,谷山消失了,粒粒金黄的稻谷如同洗浴过一般,干干净净地躺在箩筐里。
大伯来借用鼓风车,我和妹妹们帮着抬了过去,很快,大伯门前晒场上的谷山消失,那些金黄色颗粒,正光洁亮丽地躺在箩筐里。
皮叔来借用鼓风车,父母帮着抬了过去,晌午时分,鼓风车被抬了回来,摇把手上挂着一袋好东西。
公元2017年暑假,我带着妻儿归乡省亲。
早稻已经泛黄,却没有人在收割,也不见有人挑回家来打晒。
母亲和弟弟正在清理蛇皮袋,有破洞的撂到一边,完好无损的集到一块。弟弟告知:用蛇皮袋装稻谷,轻便简单,搬运也省力。
“鼓风车要抬出来吗?”我问,抑或是想要找点事来做。
“不必了,”母亲扬起眉头,“收割机下田,只需跟在后面扛谷子,那谷子,实实沉沉,里面没有粉屑——”
母亲的话语尚在耳旁,我却已经冲到了稻田边。
广袤无垠的原野上,收割机的轰鸣声恰似伴舞的音乐,正引得金色稻浪翩翩起舞。它应着节奏,缓慢前行,每每过处,一绺金黄消失,而它的身后,一个个圆鼓的蛇皮袋已经依次排开,极像铁公鸡产下的白金蛋蛋。
鼓风车哟,你被遗弃在墙角染灰纳尘,你该不必委屈,也该不必鸣冤,你能有什么冤屈呢?那铁公鸡,样样比你强,因为它是吃油的。
土砖瓦房
弟弟新造四层楼房的地基上,原本有一幢土砖瓦房,据说它是爷爷留给我的父亲的,遗憾的是父亲接手后没过几年它就坍塌了。
那时我尚小,不知土砖是怎么个样貌,便向父亲询问,父亲叼着个旱烟袋,慢条斯理地为我解释。
土砖,即用泥巴做成的一种砖块,大坨粘泥搓揉好后装进一个四方形木盒里,阴干后放到外面晒太阳,连续地晒,直晒得泥巴变为硬土,直晒得硬土与方木盒缝口脱开。
“送去砖厂烤烧要花钱——又没有这些钱——太阳晒干的同样牢靠,砌做墙壁同样硬实——”吞云吐雾里父亲的叙说不知是要补充什么。
我于是领悟到两点:其时爷爷少钱;土砖不是墙砖。
不是墙砖,怎么可以砌上墙呢?
而偏偏就是这种全凭太阳晒制而成的土砖,硬是砌盖起了一幢像模像样的瓦房,正中是厅堂,后堂是灶间,两侧是卧室,而且,我的青少年时光,都嵌留在这土砖瓦房里。
我的恍惚朦胧的记忆里,常常晃动着父母在瓦房内操持忙碌的身影。爷爷过世后,我们全家从老屋搬进了土砖瓦房,老屋拥窄,且漏雨;土砖瓦房较宽平,房顶经过父亲检修,俨然新屋子一般。
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床了,洗刷完毕,她便到灶间忙碌,擦拭掉灶台上的灰尘,将大铁锅清洗干净,然后开始煮菜粥,干净的芥菜切碎后和着少许米粒倾入锅内焖煮,灶腔内燃着的是我们兄妹从小煤窑捡拾来的散煤,火力很旺。当铁锅里的米菜伴着清水翻滚到越来越粘稠时,我们的父亲裹着浑身泥垢回家来吃早饭。
每天晚饭过后,我和弟妹们便一同坐在饭桌前写作业,微弱的煤油灯亮光映照在我们消瘦的面庞上,也映照在贴满奖状(三好学生)的土墙上。父母全身泥腻地开夜工归来时,我们已睡在门板上,在梦乡里啃咬着大鱼大肉。
饭碗里是清一色米粒时,父亲在瓦房东侧盖起了三大间青砖瓦房。父亲的心思,我们兄妹已经渐渐长大,不能混睡在一个房间里;另外,土砖瓦房东边和北边的墙体已经出现倾斜,估计它很难撑持下去。
搬家,乔迁之喜,最是简单的乔迁之喜。
数条被褥,各人的换洗衣裳,两张卧床、两只木箱和一张饭桌┅┅从灶间把锅碗瓢盆拿出来时,土砖瓦房里便已空空如也。
犁耙等农具,父亲一直把它们放在老屋西间墙角边,他说这些劳什子占地方,放到外面要淋雨,放到新家里又碍事。
当年下半年,电线开始牵拉进青砖瓦房,我们告别煤油灯,用上电了。
溜圆的电灯泡照亮着一切,头顶上的椽皮和瓦片,雪白的墙壁,一只脚几近霉枯的饭桌,神龛内观音菩萨的贴像,散放在角落的小木凳……亮光还溜出大门,直落到土砖瓦房已经严重歪斜的东墙上。
终于在一个风暴天,大雨倾盆中土砖瓦房轰然倒塌。
大伯的猪圈紧挨着东墙,跌落的土砖竟将一只小猪压死了。
大伯没有责怨,父亲答应等母猪下了崽,赔送给他一只。
父亲和大伯从泥堆里掏挖出梁条和部分椽皮,少许完好的土砖,他们拿来给露天厕所垒叠起三面墙,椽皮横搭在顶部,上面铺满草甸。
土砖瓦房倒塌,露天厕所却添加上了蓬盖,是损失?还是收获?
大家的心里感应都是怪怪的。
弟弟盖楼房前,为选地基煞费了一番苦心,最后才决定造在土砖瓦房的老地基上。他常常向人表白:老地基是先人选定和遗留下来的,有灵气,在这里盖新楼,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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