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人最稀罕的是什么?是家信。
整理书橱时,从顶端的柜子里翻出来一堆书信。这些信是我当兵时写给家人的,回家后我妈又转交于我。忽然想起,竟有30多年不曾写信了。看着手里泛黄的纸页和变得模糊的字迹,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山沟沟里的军营,回到了那个“家书抵万金”的年代。
1971年1月,我和我哥双双应征入伍。当时最开心的是我爸,一惯板着个脸的他竟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笑,且笑得合不拢嘴,完全忽略了在一旁笑得假眉假眼的我妈。我哥先我一天出发,去了广州部队,后来才知道驻地在五指山下。我是沈阳部队,后来方知也不在沈阳而是在大兴安岭。
人还在火车上,第一次出远门带来的兴奋一过,便发现满腔豪情中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忽然意识到,我爸我妈送我上车时,那“全家光荣”的脸上,分明流露着不舍和担心。心里忽然一紧,想:糟了!哥也走了,我也走了,万一家里有事,找哪个?
抵达目的地的当晚便给家里写了信。挑好的说:一路上看到了好多大城市;在北京耍了半小时;部队营房很漂亮,条件非常好;在火车上长胖了些——再就是表各种决心。
先收到同学的回信。我妈的回信,一个月以后才姗姗来迟。
我爸我妈居然跟我一样,也“胖”了,说是一切都好,无须挂念云云。当然少不得讲几句大道理,嘱几句要尊重领导、团结同志。信很短,得看很多遍才过瘾。后来从同学的第二封信中得知,我前脚一走,我妈就病了,瘦了。她满打满算才两个儿子,这就走了一双;成了双军属,这双倍光荣却有些难以承受。病中的她茶饭不思,且动辄朝我爸发脾气。
新兵连伙食不好,训练很累,我跟我妈一样,都瘦了。
当然,我给我妈的第二封信说的是“孩儿最近又胖了许多”。管她信不信,胖了再说。
正常情况下,与父母通信往返时间约10天左右,跟我哥通信来回就得半个多月了。在连队,最受欢迎的人是通讯员。通讯员无论到了哪个班,全班战士都会一哄而上,欢呼雀跃并且鸡飞狗跳。收到家信的人自然眉飞色舞,忙不迭拆开来看。一抬头,发现被围得严严实实,热切的目光能把信烤糊。那时候,最快乐的事就是共同分享家信。那时候,不允许有隐私。
有一回,我的信封上注明了“内有照片,请勿折”。这下麻烦了,都以为里边藏着“小芳”,大伙儿一齐扑上来,把人按翻,把信抢走。接着又一个人被按翻,“小芳”再次易手。几经争夺,尘埃落定时,方知那“小芳”是我的父母。信和照片至今还在,慈祥的二老在笑,那是当年被整整一个班的战士蹂躏过的皱巴巴的微笑。后来我才知道,寄出“内有照片”的信之前,我爸也大病了一场,怕影响我进步,仍然一如既往地“胖了”。
儿行千里娘担忧,游子在外多乡愁。我这边,苦了累了受气了与人吵架了,父母那边,病了瘦了想我了,都不说,一律报喜不报忧,一律胖了又胖。我倒是当真胖过一年,那时在师部机关食堂当炊事员。
父亲是1994年去世的。就在那一年,程控电话悄悄进入寻常家庭,接着又有了BP机和类似手机的小灵通,然后是大哥大和数字手机,再后来更是男女老少都在玩的智能手机。只有过来人才知道,这些不起眼的变化,不知道稀释了多少担忧,又冲淡了多少乡愁!
我女儿在成都上大学,离开家了,三天两头就是一个电话。毕业后真正出了远门去上海工作,那时候又有了随时可以聊天的QQ。有回女儿做红烧肉,电话上问她妈先放啥后放啥,搞得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女儿并不在千里之外,一直在我们身边,就在家里的厨房做菜。从语音再到视频,“来往”就更方便了。有时问妻子想不想女儿,她居然反问:“有啥好想的?有事没事就视频,烦!”
转念一想,当年书信来往的艰难又未尝不是好事,倘若互相视频,双方的“胖”,不就穿帮了吗?
不过这二年的人无所谓,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统统以瘦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