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要过年。”小时候的我是多么盼望过年啊!可是,过年,于现在的我,已不再是一种憧憬,而成了一种形式。感叹之余,不禁忆起了曾在姑妈家过年的时光。总觉得,姑妈家的年,庄重而又神圣,年味浓浓,充满期待,其乐无穷。
姑妈家在大山的深处,那是一个唐姓布依聚族而居的地方,寨子被群山环抱并被森林包围,天空明朗,空气清新,是真正的天然氧吧。她们家寨子门口有一口池塘,池塘边两棵古老的柏树,高大苍翠,枝繁叶茂,显示着这个寨子已有的年月。柏树旁边那几棵同样古老的紫荆花树,是儿时我们的“游乐场”,特别是夏天,满树繁花,蜂蝶狂舞,一大群孩子也凑着热闹,枝丫上荡秋千、树干上抠痒痒,孩子们有的上、有的下,一会儿上、又一会儿又下,那热闹的场景仿佛《西游记》中的花果山。
那时候,交通不便,去姑妈家要全靠步行,翻过一座座山,越过一道道岭,历尽了曲折和艰辛,才到得了一段较为平坦的小路,到了,就要到了。远远的看见姑妈家寨子门口苍翠的老柏树和人家屋顶上缭绕着的炊烟,忽觉胸中莫名荡漾,一种敬畏之心油然而生,总以为这里有着一种不凡的景象,总以为这里是个安居乐业的地方。
小时候的我,深受姑妈喜爱,曾多次被邀请到她家过年。回想起来,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姑妈家的生活条件应该算是比较要好的吧。她们家共有5个小孩,还有她家的小姑和小叔子,加上公公婆婆就是一大家子人。印象中姑妈的公爹是个威严的人,仿佛有着鲁迅先生笔下的寿敬吾老先生的外表,高挑清瘦而精神䦆铄,目光炯炯有神,话语不多却自带刚声。他精通各种手艺,木匠、铁匠、石匠、花匠、篾匠……甚至剃头都是自己操作。正是有了这些手艺的支撑,加上一家人的勤劳,一大家子的生活才得以维系。她们家有着自己的家庭“产业”,一是制香,二是打铁。居住的房屋虽不是四合院但却是四合院的格局。坐北朝南的房子,对面有一串较矮的一层楼的对厅,东西两侧分别是牲口的圈舍和储存粮食的仓室。那样的一个院子,给我的童年增添了许多的乐趣,踢毽、跳房子、打弹子、跳拱背、老鹰捉小鸡、甚至黄昏时分用了一根长竹竿在空中使劲挥舞着打盐老鼠(蝙蝠)也是常有的事……所以至今忘记不得。
要过年了,姑妈的公爹会在晚上加班擀香,据说擀香的主要原材料是采自她们所处的大森林里的一种树叶,叫糯叶,将它们捣成泥后会很糯,辅以舂得很细的木炭粉揉匀后就像和面做馒头那样,糯得很。柏树叶也是制香的原料之一,将采来的柏树叶焙干后舂细成粉沫备用。只见公公用了一块带柄的板子,取了一团那糊状的糯叶,放在类似做馒头样子的案板上,一手拿着一根又细又长的竹签,一手拿着有手柄的木板熟练的一搓一搓,那些糯叶泥就均匀的附着在了竹签上,再将这刚成型的香支放舂细的柏树叶粉沫里一滚,就算完成了一支香所有程序。擀好的香支被一排排整齐的摆放晾干,最后按每96支一把进行捆绑备用或到市场交易。那时候,逢年过节,每家每户所需要的香,就是这样的人家通过这样的方式所生产。
我也见过公公和姑爹打铁的情景。在姑妈家,过年期间,人们不再到山上干活,只需在家安心休息,因此她们家会利用这段时光自己加工一些锄头、镰刀等常用的农具。朝东的山墙旁边就是她家打铁的作坊。那是个极简易的作坊,主要设备是一个炉灶,炉灶的一侧有个风箱。加工工具时需将原材料放到炉膛进行锻烧,为了加大火力,就需要帮手去抽拉风箱,我也曾帮忙拉过。那风箱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炉膛的火越来越旺,待铁块烧红,他们就要趁热打铁。在那有节奏的叮叮当当的捶打之间,心目当中想要的工具的造型就会逐渐显现。捶打之后的模型还要进行多次淬火,烧红了的铁块被突然丢到冷水里面,发出了一阵嗤嗤的声音并冒起了一团白烟,初初看到,我很是被吓了一跳。一年之计在于春,磨刀不误砍柴工。我亲眼目睹了一个勤劳、有组织的家庭是如何做到了这一点。
过年了,我们几老表只没完没了的疯,疯够了就会跑进对厅的厨房,围在那一大锅猪头肉熬了萝卜的灶头旁边,分享姑妈从猪头骨上取下来的“核桃肉”,那真叫一个香啊!几老表你争我抢,抢不赢的就会哇哇大哭,不过,一会儿又恢复了原状。到了吃年饭的时候,堂屋中央的八仙桌摆满了美味佳肴,酒是自家酿制的。公公过来了,为先人们把酒满上,摆上碗筷。这时公公就会焚香烧纸,磕头作揖祭拜祖先,嘴里还念念有词。庄严的神龛上,烛光摇曳,香烟通天。我猜,公公一定是在向列主列宗汇报一年来的生产生活情况,并请求祖上保佑来年诸事和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家人安康。祭祀完毕,姑妈一面招呼着公公婆婆上座,一面招呼着我们几个孩子要讲规矩。吃饭的氛围倒是挺好的,一点也不拘束,不过却要强调小孩子们都必须把碗里的饭吃干净,不然会生麻子的。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姑妈在教导我们从小就要爱惜粮食的最朴素简单的方法罢了。
年夜饭吃过一段时间后,另一个神秘的仪式即将举行。公公用了一个木制撮瓢(一种容器),装了一瓢鸡蛋,每个鸡蛋用木炭划上序号标明了属主。公公是要给家中所有未满12岁的小孩们“叫魂”,我当然也沾光了。只见他用了写上序号的鸡蛋滚了每个孩子的全身,并让鸡蛋的主人对着鸡蛋哈了三口热气,然后公公就站在堂屋大门处,对着门外,将鸡蛋立于放了米的手心,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待鸡蛋倒向公公的怀面,仪式完成。如此反复,直到把所有的鸡蛋都叫完。尔后是将鸡蛋煮熟,每个小孩将属于自己的吃了去。据说这个环节能将小孩子们一年以来遭受的所有惊吓驱赶,保证来年健康成长。今天看来,这种说法根本没有一点科学依据,但是在那个物质匮乏,医疗技术并不发达的年代,却是老人对孩子们健康成长的殷殷企盼啊!
“守田坎”(守岁),是必须遵守的规矩。据说,守的时间越长,来年种水稻,田坎就越不容易垮掉,越利于水稻的生长。除夕晚上,洗脚也很有讲究,不能洗“翻山”(超过膝盖),这样的话,无论你到哪家去串门都不会错过吃饭。12点,时间新老交接,要“开财门”,此时姑爹就会准时将自家堂屋的大门打开,并燃放鞭炮迎接新的一年。“金银水”,那是发财水,必须要抢的啦!听姑爹说:挑“金银水”要赶在天亮之前,到了井边,先要焚香烧纸,然后才可取水。
大年初一,不能做针线活,不能扫地,不能在家里面梳头,不能下生(不能煮生米),女人们也不做任何事,就连做饭都得姑爹亲自上场……
整个正月,凡是逢“巳”叫“犯红沙”,不能出远门;凡是逢“戊”,不能上山挖土,不然会下白雨(冰雹)。
年过完了,姑妈家的生产生活回归日常,我也该回归我的学习生活。临别,姑妈总会为我送上饯行的礼物,或是一方手怕,或是一圆小镜……总会让我爱不释手,也更期待能再次光临。
姑妈家过年有很多乐趣,更有许多规矩,即使其中有些规矩根本就没有科学依据,也还是给了“年”这个最浓重的节日一种很强的仪式感。那些看似不科学的规矩,其实是她们一家对大自然的一种尊重和敬畏。当今世界,各种自然灾害频发,严重的威胁着人类的生命和财产安全,那岂不是由于人类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丧失而过度索取所致的吗?同时,那些规矩难道又不是一个家庭有组织有纪律的一种具体体现吗?换言之它就是一种良好的家风啊。
今天,虽然我们不会去沿袭她们家那些不科学的规矩,但尊重自然、敬畏自然,保持和培养一个家庭良好的家风却是值得我们去传承和推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