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生日在最美的人间四月天,也是在夏收夏种比较繁忙的芒种季节。
那些年,母亲还在世的时候,不论经济多拮据——单是粮食就不够吃,常常挑着稻箩去大队借粮;不论农事有多繁忙——秧把打在水田里,油菜籽晒在稻床上,麦子割倒在地里,棉苗窜出多高急等移栽……母亲都要按下暂停键,大张旗鼓地去张罗,去准备,因为她的娘家人要来,至少有一桌人要来为父亲庆生。
母亲多病,舅舅对这个妹妹照顾有加,尽管他们当时年龄都不大,每年父母生日,舅舅舅妈都会亲自率儿女远道而来,再加上表舅、大姨家两个表哥(大姨早逝)他们都同住一村,一行人结伴而行,足足排了一条田埂。那时田畈里到处都是劳作的农人,他们直起腰,手搭凉棚,啧啧有声:“那是谁家的亲戚?这么多人”!这时,幼小的我就会迎着人们羡慕的眼光,不无得意地去迎接舅舅他们一行。
母亲“哼哧哼哧″地忙碌着,隔前一个星期就浸了糯米,用石磨磨成水淀粉,沥干,炒芝蔴,做糖心粑,做汤圆。家里养的鸡拣最大的一只杀,小山脚下,山芋粉不金贵,山粉圆子烧肉那是必需的。贫苦人家,没有山珍海味,家里拿得出的原生态土菜也能整上一桌,母亲做人实诚,盘子里的菜不论是荤是素堆得像小山。
中午村里劳作的人们陆续回家,他们借吃饭作短暂休息。有端饭碗或茶缸迫不及待来串门的,舅舅热情地给他们夹菜、敬烟,和他们攀谈,村里人也以我的身份喊“舅舅”“舅妈”“表哥”……我们家的亲戚俨然成了全村人的亲戚,整个小村似乎都洋溢着父亲过生日的喜庆。
持续多年,父母生日,舅舅一行人的到来,给我们那个贫穷、多灾多难的家增光添彩,带来温暧和欢欣。也一度成为我灰暗的童年时光里的一道亮光和期盼。
母亲最终还是早早地撇下我们不管不顾地奔赴了天国。没了母亲的父亲生日,舅舅舅妈一行仍然一如既往地步行二十多里路来为父亲庆生,但少了往年的热闹和欢笑,家里清冷了许多。若干年后,舅舅舅妈也赶去天国与母亲聚首,我和妹妹也离开家成了别人家的儿媳。那些年,弟弟们为生活常年打拼在外,我和妹妹不论多忙,在父亲生日当天都会赶回家,帮父亲拾掇那个恓惶的家,做一桌饭菜,大声说笑,努力营造些欢快的气氛来。
父亲以他特有的木讷、麻木、平常心对付孤独,一向依赖于母亲的他终于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像模像样,除去一日三餐,浆洗收纳,整一片小菜园,还种了家门囗的一块水稻田。奇妙的是,他竟然能在他每年的生日当日,把那块水稻田整理好,秧拔好,瞅准我和妹妹回家给他庆生的机会,帮他栽插,他说他别的都行,就是腰弯不下。记得有年午后,天气突变,狂风加暴雨一直持续到傍晚,我和妹妹落了个水汤鸡,田也没插完,差点儿都搭不着车回家,父亲说连累了我们,明年坚决不插了。到了来年,他依旧如故,早就忘记了他的诺言。
父亲早睡早起,勤耕不辍的好习惯,以及他遇事不疾不徐的好心态,注定了他健康长寿。年纪大了以后,每年的生日,在外打工的弟弟们要赶回家为他庆生,他总是予以制止。我知道:父亲从小穷怕了,我曾不止一次地听隔壁小奶奶说过,父亲双亲早逝,小时候要过饭,在地主家做长工,三十多岁才成家,母亲又体弱多病,因此赚钱过上富裕的日子才是王道,那些仪式感的庆贺都是浮云。
九十大寿时,父亲身体还算硬朗。族亲乡邻、表兄表弟亲朋都在百忙中抽身前来庆贺。弟弟在镇上酒店大摆宴席,席间,大家轮番向父亲敬酒,祝老父亲长命百岁!父亲激动地接受大家的祝福和晚辈赠予的红包,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的笑容。我知道:这是苦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对现在生活的高度赞许和满足。饭后,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全家福。
2020年4月,父亲九十一岁生日。我和小弟因疫情被困在外,这是父亲生平所有生日我唯独、仅有的一次不在他身边。父亲身体亦不如前,我在心里虔诚地祷告:希望父亲能长命百岁,不能给我留下遗憾。然而,我的祈祷没能感动上苍,在父亲生日后闰四月里,在我提心吊胆里还是传来了父亲猝然离世的噩号,我不敢、不堪回想父亲离世时我们不在身边的情景,我们愧对父亲、愧为人子。“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该怎样为自己的侥幸、大意来买单?父亲走后的多少个日子里,懊悔、自责、愧疚常常不经意就突然袭来,让我泪流满面。小弟正月来我家也说,一有空闲就想起父亲。
明天就是父亲九十三岁的生日,我用我的拙笔饱蘸泪水写下这点文字以表达我对父亲的深深愧疚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