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路,带我回家,到我生长的地方……
——(美)约翰.丹佛
父亲来电告诉我,隔壁堂姐夫把旧房子拆掉时,倒下的砖块把老屋的屋顶砸坏了,他那如止水般平和的语气,却暗流涌动,散发出一种火山喷发前的热度和张力;母亲也在一旁不停地叹息,听得出他们除了责怪,更多的是忧伤和无奈,毕竟是自家亲戚,总不能为这事伤了和气。
堂姐夫前些年去江苏务工,挣钱买了一辆货车跑运输,不久又开了一家卖建材的公司,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没几年挣了个盆丰钵满,逢年过节,开着高级轿车返乡,风风光光的。听母亲说,村里扩建寺庙,这个当年一元钱都要掰开花的穷小子,一次性捐了一万元,成了村里公认的不缺钱的主儿,在周边一带名声响当当的。
不久他又在当地买了商品房,把一家人迁往江苏,有一种要跳出农门,跃入城市的势头,可谁能想到,当初决绝地要将故乡放逐的他,竟然会把旧房子拆掉,盖起一栋豪华别墅,看情形不久会回归故里,叶落归根。村里许多人不解,问他:“城里不好吗,还在老家盖房子,花那个冤枉钱。”他憨憨一笑:“千好万好,比不上老家好,过几年还是回来养老。”
老屋的损毁,在父母的心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打击。这幢两丈多高的瓦屋,曾经是村里的第三高楼,也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荣耀。祖父母育有六子,靠着几亩薄田把他们拉扯大,去世后只留下三幢低矮窄小的瓦屋平分给他们,我家和二伯家挤住在一起,两家人在这吃喝拉撒,嘈杂,潮湿,逼仄,瓦屋就像气球一样要被我们吹得炸成碎片。
父亲常蹲在门槛上,皱着眉头,不停地抽烟,心事随着烟雾袅袅升起,没有尽头。父亲在村小教学的空隙,凡是能挣钱的活都会去干,打鱼捞虾,养猪放鸭,还曾走村串户去打过爆米花,从年前忙到年后,皮肤白皙的他被煤烟熏得变成了黑老包,看上去比普通的村民更加沧桑。父母节衣缩食,东挪西借,好不容易凑齐买屋料的钱,父亲带着堂哥去婺源采购旧房子拆下的屋料,用竹排顺着乐安河和昌江漂流而下,一路颠簸,到家后的父亲眼里布满血丝,头发胡须很长,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来岁。几位伯父帮着父亲搬运木料,拖砖运瓦,没多久,一栋气派十足的新屋在村东地头上竖起。亲戚朋友前来贺喜,看着一地跳动的爆竹,父亲那素来凝重的脸色舒展开来,仿如门前的小鸣湖上,春风掠过,泛起阵阵欢畅的涟漪。
父亲常叼着一根烟,背着手在门前屋后来回走动,似乎是某个艺术家在欣赏自己的作品,总也看不够。他指着大门上方石梁上刻着的"踵事增华”四个字对我们兄妹说,我和你娘这辈子就这本事,希望你们一代胜一代,以后盖起洋楼来。邻村的算命先生张瞎子告诉父亲,这块屋基前有小鸣湖,后有窑下山,真是个好住处,素来把钱看得精贵的父亲,却掏了十多元钱表示答谢。后来老屋出生的两个侄子在名牌大学读研,却也验证了这块地基的妙处。
经过二十几年风刮日晒,雨打雪摧,新屋已不再光鲜亮丽,蜕变成一栋快要散架子的老屋。后来侄子进城读书,父母极不情愿地离开老屋,住在租来的陪读房,当起了半个城里人。离开了村庄,他们就像丢了魂一样,在街上四处游荡,碰上村里来的熟人,便格外亲切地搭讪个没完。在他们眼里,城里再繁华热闹,也不如乡下的田地好,只有睡在老屋的硬板床上,听着窗外虫鸣蛙声,他们才会睡得踏实。逢上周末,他们都会回到乡下的老屋住上两天,去看看村里的老邻居,看看田野里的草木长势,陪读的几年他们远离了农活,心里却总有说不尽的牵念,吹着乡下的野风,闻着庄稼的气息,便会神清气爽。
等到两个侄子上了大学,他们逃离了城市,回到久违的村庄,住进了弟弟家新建的楼房,却每天都要去老屋门前转转,打开老屋的门,给老屋透透气。母亲望着山上那些先辈的坟茔说:“老祖宗也恋着咱家老屋呢,要多给他们吹吹新鲜空气才好。”
这些年村民出外务工,经济条件大为改观,多数人家都盖起了楼房,在江苏置了房产的堂哥,也把我家老屋东边的旧房子拆掉翻新。老屋夹在堂哥和堂姐夫家的新楼之间,就像鸡立鹤群,这很让父母颜面无光,每次和他们走过老屋门前,从他们逃离似的举动和那一声叹息中,我似乎读懂了他们的内心。
他们的四个子女中,弟弟妹妹这辈子扎根乡下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在他们看来,离开了村庄的我,就像无家可归的浪子,四处飘零,只有在村里建个房子,哪怕是搭一个窝棚,也算是把根扎在村庄,这样才会拿到村庄的“护身符”,子子孙孙都能得到祖先的庇佑。可我并没这个想法,我在县城工作,有了新居,在乡下盖房不太现实,再说经济实力也不允许,可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说服他们,我尴尬的搪塞敌不住父母的不满,最终在他们那近乎乞求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本想把老屋修缮一下,变成我年老时的栖息之地,却因为这次损坏严重,付之东流,瓦破砖裂,木质梁柱也由于雨水长期浸泡而霉烂,老屋就像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便答应父母等弟弟过年返乡,和他商量怎么把它拆掉改建,我不知道这是为了给父母一个安慰,还是出于一种回归的初心。年少时总想逃离老屋,逃离闭塞落后的村庄,现在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在拉扯着我向老家的方向移动,时间越长,拉得越紧。这么多年我就是在逃离和回归中穿梭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每一次返乡,我都会独自在村庄的四周行走。村庄日渐荒芜,人们一个个离开了村庄,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童,村里村外,寂静无声,只有偶尔响起的几声鸟鸣,才给村庄带来片刻的生机,
政府大力提倡新农村建设,村里铺上了水泥路,装上了路灯,人居环境整治也在大刀阔斧地进行,昔日的村庄,一改旧时破旧的模样,洋溢着浓郁的现代化气息。村前的小鸣湖,几十年来碧波荡漾,屋后窑下山的竹林青翠欲滴,依然如故,“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贺知章还乡时留下的诗句,将我和古人的情感交接在一起,汇成绵绵不绝的乡愁。我,还有千万个堂哥,堂姐夫一样的游子,一个个从故乡逃离,却又一个个回归。我深知,离开了脚下的这片土地,我的灵魂将无处安放。
我启动了汽车的引擎,离开村庄缓缓地向县城方向驶去,从后视镜里看到父母站在路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我的眼睛也变得愈加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