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散文

王运美:父亲的肩膀

作者:王运美   发表于:
浏览:74次    字数:3232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125篇,  月稿:0

  父亲是一个瘦而高的人,坐在他的肩膀上可以看到更广阔的地方。

  小时候,总觉得外婆家太远了,由于长期营养匮乏,我们的身体都很弱,走长了路便腿脚酸痛。父亲就把小一点的孩子“打马肩”,一手抓住孩子的脚,孩子则用手抱着他的头,手上再牵一个。母亲也是这样。父母一共有六个孩子,走出去就是一群。经过双港镇博士湖圩坝时,呼呼的横风吹来,单薄的衣服紧贴着我们单薄的身体,我总担心自己会被吹下圩坝,幸亏父母有力的大手将我们紧紧抓住。

  记忆中的父亲每天都很早起床了。朦胧中听见厨房水缸里哗哗的水声,是父亲在挑水。每天六七担水父亲都在天亮前完成。水桶里荡漾着星星和月亮,父亲是挑着星月追赶太阳的人。每当我们随便乱舀水倒掉的时候,奶奶总是说:“莫造孽!冷水要人挑,滚水要人烧!”后来我自己开始挑水,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一担水重重地压在肩上,我弯腰曲背,却是越来越重,左右乱晃,到家时已是两个半桶,地上一溜水痕,泥巴地上洒上这些水,仿佛抹了一层香油,一不小心就滑倒了人。奶奶直摇头,父亲止住我,还是让他来挑。有时遇上大旱年份,井里泉眼枯竭,父亲要到三四里外的河边挑水。满满的一担,滴水不漏,地上干燥整洁。我曾向父亲请教挑担的秘诀,父亲说:“挑东西时,把腰伸直,站稳,一步一步走好。”

  一个十一口人的大家庭,每天都有一大堆的大事小事,其中挑担的事基本上是父亲承包了。米缸里没米了,父亲要从谷囤里放谷出来,用两个大箩挑到磨坊里去,一担谷满满的重达一百八十多斤,那条粗壮的扁担都压弯了,箩上的麻绳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要断了。父亲的肩膀上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但是他脸不红,气不喘。为了省一点钱,他尽量装满,箩筐里的谷还要凸起来。我曾经试了试,那一担谷子好像钉在地上,纹丝不动。另外,猪圈,厕所都要及时清理,总不能让它们溢出来,父亲就不停地挑,挑,挑到菜园里去,挑到田地里去,一勺勺淋到庄稼根部,农作物有了充足的肥料,长势喜人,于是奶奶到菜园里能摘到茄子,辣椒,南瓜,东瓜,西瓜⋯⋯真如古话说的: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一家人每日开门即是柴米油盐四个字。父亲从天刚亮就为它们而奔忙着。

  从前村里山上都是茂盛的草木,到了秋冬之际,村里组织开山,母亲们拿着镰刀,柴刀,上山斫茅草,砍枯树,父亲们则一担担挑下山,码在山脚下,再分到一家一户。这段时间,村里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着白烟,处处弥漫着松脂的香气。

  农事稍闲,父母则到田野里寻找茅草或小灌木,斫倒捆扎,父亲再挑一担回家,那些草木犹带青色,十分沉重,父亲一担有一百几十斤重,他要挑好几华里到家,全身湿透了,衣服紧贴着身体,肩膀都压肿了,父亲说,担子是越挑越重的,它考验着人的耐力和意志。父亲几乎天天都要负重,他已习惯了。一担柴草到家,也才上午八九点钟,父母吃点稀饭,又要赶到田地去正式上工。门口摆放着这些带着青色的草木,晒干后被奶奶一把把送进灶膛,用来做饭,炒菜,热水,我们吃着喝着一天天长大。

  我家十几亩田地就是父母的主要战场。

  先说说地里的工作吧。过去家里为了增加收入,主要是种棉花。这东西从小到大离不开人的手脚。幼苗时候,它身上蚜虫特多,长大后,又容易长“红蜘蛛”,父亲三天两天打药,几十斤重的药桶子背在背上,他的身上汗水混着药水,从来没有干过,棉花大了,他钻在里面打药,只露出了一个人头。药水的微沫难免会洒到嘴边。温度也近四十多度。父亲苦苦地撑着,从不叫苦叫累。村里每年都有一些体弱的人打药中暑中毒的。父亲好像很幸运。

  棉花的另一个工作是施肥。我们带几个陶壶沥水,父亲负责挑水,放入化肥。七八亩地棉花,父亲要挑几百担水,一些小小的水塘很快被父亲挑干了。估计他的肩膀早已结了厚厚的老茧,我曾试过从老远的地方挑水,结果肩膀也肿了,脚也痛了。

  到摘棉花时,父亲一担一担地挑回家让我们剥,刚刚开的棉花带着壳子和露水,沉甸甸的,越挑越重。最后是棉花杆子拗起来,晒干后又是父亲挑回家。

  田里的劳作也是十分繁重的。一包一百多斤的肥料,父亲把它们扛到田里,然后又是扛着搾耙等工具,把田打好,又是挑着秧苗进田⋯⋯到收割时,正是高温天气,一到九点就四十多度,每年都有人中暑死亡。父亲本身怕热,但他作为一家之主,从来没有退缩过。我和他抬着三百多斤的禾斛(过去打谷子的很原始的工具)走过很陡的圩坝,又走过狭窄滑腻的田埂,父亲抬在后面,根本看不见路,只凭自己的感觉。他把禾斛尽量靠近自己,让我承受最小压力。我压得又弯了腰,父亲不停地提醒:把腰伸直!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父亲脖子上搭一条手巾,开始驮谷上圩坝,每一袋谷有一百几十斤重,他微微倾斜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圩坝,汗珠顷刻间像大雨一样哗哗直流,他一手撑着腰,一手拿毛巾在脸上抹一把,眼睛因汗水而模糊,他必须不停地擦,不停地擦。到圩坝脚下时,周围像火一样燃烧,温度达到最高,父亲稍微停顿,吸一口气,又一步一步往上爬,他的汗水从头流到裤脚,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终于到了圩坝顶上,站在平地的制高点上,凉风四面吹来,父亲卸下谷袋,擦一把汗,张嘴吸了一口凉气,四处望望,又走下圩坝。

  收割完毕,晒在田里的禾秆又要挑回家了。那时,禾秆是个宝贝,冬天,牛要吃它,人要烧它,冷了还要睡它。

  挑禾秆是个十分繁重的活,为减轻父亲的压力,我们主动去挑一点是一点。父亲把禾秆装在两边的“扳楼”(一种竹制农具),足有一米多高,矮小的人挑不够。人在中间被禾秆紧紧地拥抱着,好像进入了一个大保温箱,再加上禾秆本身的灰尘袭入人体,人一下子变得又热又痒,用手去挠,一道道的红杠。父亲怕我们累坏了,总是转身来接,上圩坝那段最难的路总是由父亲完成。

  后来有了大板车,父亲的担子减轻了很多。每次到老远的田里拖谷回家,父亲总是把车子装得满满的,一两千谷子上坡时十分的沉重,我们在后面推,累得心跳气急脚打软,父亲则像一头牛一样拼了命:他肩上拉着一根皮带,身子尽量俯下,脚紧紧地攒着力,一步一步往上挪,肩上的皮带掐入了他的肉里。这情景多像臧克家先生诗中所述:“总得叫大车装个够,他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他把头沉重地垂下!”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家里所有的重活脏活都扛在他的肩上。母亲说父亲是“肩不离担,担不离肩”,我说,父亲,你太辛苦了!父亲却说,这点苦算什么呢?以前⋯⋯

  父亲说,以前出门挑圩才叫苦呀。父亲是家里十一个人的代表,每次队里抓阄出门都有他的份,一年倒有几个月出门在外。挑莲花山水库,滨田水库,离家几百里,带干粮,咸菜,住在棚子里,一担泥有一百几十斤,挑上二三十米高的陡坡,腰都差点累断了。如今那些连绵几十公里的圩坝正是父辈的杰作。

  以前,出门替生产队打草,一担青草一百几十斤,走在软乎乎的草坪上,十几里路,又累又饿,有人都晕倒了。

  以前,上街为生产队买粪,挑担粪,也是一百五六十斤,从老远的街上走到河边,又走上船上的跳板,那板一弹一弹的,一不小心,人就掉进河里了。

  父亲个子高,腰板挺直,好像天生为挑担而生。无论是生产队时期还是包干到户,他始终像一个浴血奋战的战士,义无反顾地冲在最前面。

  父亲一生都是个极平凡的人,然而他凭着他的肩膀,扛起了国家交给他的使命,扛起了一个家庭的责任。

  他多像一座山啊!大半生都在为他的父母,弟弟(我的叔叔,有残疾),儿女挡风遮雨。

  如今父亲已经年过八旬,一身的毛病,每天都要吃几种药。他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他说:“现在的社会好啊,农民种田不要交承包,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个月还有一百多块钱的补助。”一百多块钱,对于乡村某些老人可谓雪中送炭,它可以买米,买菜,解决生活的燃眉之急。

  父亲挑了一辈子重担都笔挺的腰身,终于有些弯曲了,每天傍晚他都要在崭新的柏油马路上走走,满满的幸福感。我突然想到,假如时光可以倒流,我多想再让父亲“打马肩”,坐在他的肩上,看看更远的风景。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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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肩膀 父亲 王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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